“因为这个宫里的女人,从此之后便只有你最爱皇上了。况且,有孩子作为你的依靠,不好吗?”她想起燕都的事情,不由得对阿史那玉儿心存愧疚,冤冤相报何时了?萨玉儿轻握住阿史那玉儿的手叹息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之间早已经算不清谁亏欠谁,把皇上交给你,我很放心。”
阿史那玉儿还未明白她的话,她已经吃力缓慢地站起身,如纸片般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似是冬夜里银月映照下的花蕊,娇弱得惹人怜惜,走前她对阿史那玉儿说:“如果有来世,真希望我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看着她单薄如叶的背影,阿史那玉儿再也忍不住泪水,她捂着胸口缓缓蹲在地上,泪水如决堤的河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她想不到,这个宫里最懂自己的人,竟然是她恨了多年的萨玉儿。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爱恨情仇,在转身的刹那统统释然,本无胜与败,得到的同时就已失去,红尘之中又有多少人依旧在得与失之间纠缠挣扎,放不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
她的身体愈发孱弱,整日的咳嗽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多年前的记忆就像一个诅咒一样没日没夜地缠绕着她,她多想睡上一觉后将这一切都忘记,或者醒来后突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只可惜,每当她睁开眼,她都会恍惚觉得和宇文邕这些年的举案齐眉才是梦,而那一段的痛苦纠葛才是真真切切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永生都挥之不去。
她从未这般清晰地记得咏梅山庄的一草一木,那一片偌大的梅园每到冬季都开得极为热闹。还未至园中就已经能够被那芳香四溢的气息所包围,到处都是梅香,姹紫嫣红的梅园红白相间,梅园四周是终年常绿的翠竹和青松,梅园中央有一处咏梅亭,她记得父亲梅海就是在此处教会她吹奏《梅花引》的。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地冷,那种似是可以渗入骨髓的寒气叫人忍不住打着哆嗦。她跪在梅园的雪地里,一双小手托起一本厚重的书,因不爱背书所以被罚跪是她自小的噩梦,每次当她做出一些离经叛道亦或逃课厮混的事情,父亲都会罚她。这一次也不例外,虽是被罚跪着,举着《论语》的双手也冻得发麻,可她却满脑子都在琢磨何时入夏,到时候就可以去捉虫子玩。
见四周无人,她偷偷将手里的《论语》放下,双手聚拢到一处,用嘴狠命地朝着手心里呵着热气,然后再用稍微恢复些温度的手用力搓着快要冻掉的耳朵,嘴里念念道:“爹怎么还不出门去?”
“谁允许你把书放下来的!”父亲的声音从身后赫然传来,她记得那个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自威的男子模样,他的目光里永远都透露着一股威严和坚毅。
父亲的声音吓得她一抖,连忙捡起地上的书再次跪好举过头顶。父亲冷哼一声绕到她的面前,垂眼凝视着她一刻后斥责道:“整日除了和下人们厮混,你还会什么!”
她努嘴不言语,父亲又道:“若你再敢偷偷将书丢掉,看我不用家法!”
她心底满是委屈,咬了咬牙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用尽气力将书抛到远处后立马站起来对着父亲大喊道:“我就是不要学!”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忤逆父亲,也是第一次公然对抗父亲。父亲见她如此,眼中尽是诧异和愤怒,一把将她扯过来伸出巴掌便在她的屁股上猛打:“你个逆女!我今天非把你这烈马的性子打过来不可!”
她虽是挣脱,可哪里挣脱得了,越是挣扎父亲就越气,打得便越凶。最后,母亲和家丁全都闻声赶来,母亲虽急却不敢贸然相阻,只能远远地看着,因心疼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在园子外急得直跺脚。
她记得,那是自小到大父亲第一次打她,因为她忤逆了父亲的意愿。
后来,她哭得精疲力尽,由鬼哭狼嚎变成低声抽泣,父亲也打累了,他蹲在她的面前蹙紧眉头,眼底早就蕴满了泪水,他抽抽鼻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隐雪,为父今日所做皆是为了你好。为父也希望你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希望你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嬉戏玩耍,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你不同,你若不将这些学好,将来为父如何将梅花令传给你啊?”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梅花令这三个字,她停止哭泣,满是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第一次哭,虽然没有声音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到心底很疼,就像被人用力地捏了一把。
父亲长长地叹息一声抱起她走向亭子,父女二人相对而坐,他望着环绕着亭子的梅园目光复杂,有一丝悲戚更有一丝无奈,只是那时候的她只看得到父亲的眼眶是红的,别的东西丝毫都看不出来,他幽幽道:“隐雪,咏梅山庄之所以能屹立在武林之中,并非为父武艺高强,更非我们家有何显赫地位,皆因我们有一个镇庄之宝,梅花令。世上之人有的以为梅花令是号令群雄的符印,有的以为是绝世武功秘籍,更有的以为是藏宝图,其实它不过是一部书。”
“书?”她歪着脑袋不解问。
父亲点点头:“没错,是一部书,它是我们的先人用智慧,延续几代谱写而成,其中包含了治国之策,文韬武略,纵横捭阖,军法谋划,用兵布阵等等。相传战国时期,我们的祖先曾受到张仪的言传身教,你可知张仪?”
她摇摇头,“是个很厉害的人吗?是侠客?武林高手?”
梅海笑着摇头:“是个厉害的人,却不是侠客亦不是武林高手,而是位出色的谋略家,而张仪的师父则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这样说来,我们的祖先也算是鬼谷子的徒孙了,他们都是百年难遇的纵横家。我们的祖先将毕生所学之术写成此书,因看到了战国时期的纷乱不安,看到了那时候的战火燎原,所以他们没有将此书交给朝廷,而是私自流传给后人,也就是我们。”
“那我们用它来做什么?”
“我们的祖先有训,此书必定要流传下去,断不可失传,有男丁自然传给男丁,若无男丁则传女,其中的惊天伟略必定要交给堪称明君圣主之人,以此来造福百姓,若是落入邪佞小人手中,势必会引起战乱。”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谁才是明君圣主呢?我们为何不交给他呢?”
父亲的眼中腾升起一股浓烈的无奈:“自古至今,固然有明君圣主,只可惜真正能将梅花令用于造福百姓的人却不多,他们只想着开疆拓土,想要巩固王权,能用好梅花令的人,可遇而不可求啊。所以孩子,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传承梅花令的重任,不交给你,能交给谁呢?”
五岁的她其实并不懂父亲话中的深意,她只是从那一刻起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是有一个莫大的责任存在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拯救天下苍生的人,许是出自孩子莫名的好奇亦或是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不论是因为什么,她还是坚定地点点头。
她转身跑进雪地里捡起被自己丢远的书后回到亭子里,从头开始认认真真地学习,父亲嘴角微弯目光中尽是安慰之意。
萨玉儿重重地叹息一声,眼中氤氲起一层稀薄的雾气,一别经年,她竟险些将梅花令永久地遗忘,差点让镇庄之宝失传,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觉得自己想起这些是幸运,还是不幸?
“娘娘,吃点东西吧,老奴刚刚亲自熬了些清淡的粥,您都好几天不曾吃过东西,这样下去身子哪受得住呢?”秀娘走到她的身旁伸出手轻扶着她的手臂心疼道。
“我不饿。”她的话里没有任何语气,甚至连应该有的哀伤都不曾沾染一分一毫,见她如此秀娘的身子一震,心底更是不安。
“娘娘,请恕老奴多嘴,不该提及此事,可是如今见到您这样,老奴不得不说,小公主的事情您别再难过了。孩子和父母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您的心情老奴明白,可是想想陛下吧,失去了小公主他的心一定很难过,如果您再有个什么,您叫陛下可如何是好啊?”
萨玉儿转过身望着泪花闪烁的秀娘,她干裂惨白的唇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意,这一抹冰冷的笑同这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倒是相得益彰:“你说的我都明白,翩若的离开我不怪任何人,也不再埋怨上苍无情,终究是因果循环。这是对我的惩罚,也是对将军的惩罚。我们做的错事太多,如今落得这样下场也是应该的。”
秀娘吓得惊慌道:“娘娘这是什么话?您可千万别这样想。”
她淡淡笑着:“替我准备纸砚。”
见她如此,秀娘再也想不出劝慰的话,丧子之痛叫她怎能不哀伤,只是她如今将这份哀伤掩埋的太深,那深度已是旁人无法触及的。秀娘点点头,来到长案前准备好笔墨纸砚后则伫立一旁无声地研磨,偷偷打量着萨玉儿。
她坐在长案前闭目冥思深吸一口气,梅花令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脑海中盘旋,每一个治国韬略都这样清晰地出现在心中。
她睁开眼提笔挥毫,从日头正中一直写到日斜西落,她脑中尽是梅花令当中的精髓奥秘,仿佛已经将自己的灵魂锁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专注到不知阿紫和秀娘何时燃起了红烛,更不知此刻究竟是几时。她不吃不喝亦不言语,整整写了一天一夜,急得秀娘和阿紫跪地哭着求她,她却丝毫不曾感觉得到。就在黎明之前,她终于写完最后几个字——梅花令。
看着这些白纸黑字,萨玉儿的心突然间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好像压在生命中的一块巨石终于挪开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轻盈,快要从体内飘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