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仍未有停止的意思,黑暗中,那些高低起伏的屋顶沾了水光,一眼望过去,零碎如钻。
低低压下的云层后,仿佛藏了一只巨兽,挥舞利爪撕碎曾经繁华耀眼的万家灯火。
电闪雷鸣下的京城,好似迎来末日。
茶室内,沉默伴着潮湿冰冷的空气,刺入肌骨。
这些年的痛苦愤恨,在这一刻悉数得到发泄。
宇文恒亮出千刀万刃的目光,疯魔了一般糊了满脸泪水,惨烈如血的大笑:“你知不知道,每当我牵着你跪在那昏君面前,看着他对我冷面相对,却把你抱在怀里,温声逗弄的时候,我有多恨!如果不是他,我们一家三口,就不会骨肉分离,我的母亲,就不会因为产后调理不济,大出血死在路边,我的父亲,更不会绝望自缢。是你们,你们毁了我母亲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
宇文徵手中的茶杯已被他握成一把碎片,参差不齐的瓷片边缘滴落鲜血,在这个大雨浇灌的夜,在这间灯火昏暗的小室里,敲击出细微而惊心的声响。
简云苓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缓缓转头看他。
他立在桌边,颀长身姿投射出一个无比哀伤虚无的斜影,窗外涌进的风雨拂动他的长袍,一点森森寒意从他身侧散发出来,比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更重,更沉。
长久的无言里,他极慢极慢地看向宇文恒,悠悠叹息:“可是母妃呢?她有什么错?一直以来,在她心里,你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从未对你有一丝慢待偏颇。为什么你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你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
简云苓的心提了提,宇文徵语气里的苍凉宛若一双无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随即又听他低低道:“哥哥。”
哥哥……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还不谙世事的宇文徵,跟在宇文恒后面常喊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总爱缠着宇文恒,让他带自己去抓树上的知了,让他给自己讲书中艰涩难懂的故事。
那个时候,性格冷淡的宇文恒会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会在夫子责难的时候,把他挡在身后,替他挨下那钻心疼的十个手板。
那个时候,哥哥,是他心里最美好的词汇。
那个时候,仿佛一切幸福永不会消散。
宇文恒很明显地抖了一下,这个遥远又熟悉的称呼他太久没有听到了,以至于在今天这样的情境下再次重温,蓦然生出时光倒流的错觉。
“不要叫我哥哥,我不是你的哥哥!”他撑着因为剧烈颤抖而难以控制的手脚,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宇文徵厉喝。
宇文徵默默对上他被恨意碾成狼藉的眸子,神情平静,平静地像飞洒进来的零星雨丝,清而凉,眼底复杂的情绪却宛若一篇心有万言,难以下笔的无字碑帖。
那些刻骨铭心的恩怨爱恨,正如帖上苍茫的空白,刹那间往事蹉跎,不忍回首。独留一句哀叹。
夜未央,雨未歇,往事有何解?
突然,宇文恒冷冷一笑,侧眸斜视着宇文徵,怒恨道:“你问我什么无动于衷?因为她该死,你,那个昏君,还有那个笨女人,你们都该死!”
宇文徵仍没有什么表情,简云苓终是拉了他的手站起来,陪在他身侧。
她许久没有牵过他的手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这种感觉。
而此刻,他掌心温度凉的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直达她心底,刺出绵绵痛意。
宇文恒痛快又凄凉地扯了唇,从牙关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可怕的冷漠,把他整个人度化成了一个魔鬼。
“什么真心疼爱,什么视为亲子,都是放屁!她表面上关心我,疼惜我,在世人面前做足了戏。其实到了抉择时刻,她还是会放弃我而选择你,因为你才是他的儿子!而我,永远只能在你身后,做一只摇尾乞怜,忠心不变的狗!”
宇文徵抿着唇,手上细微颤抖。简云苓加大力道,握紧了他,像在安慰,又像是不忍。
但他并没有同往常一样,回握住他,而是一动不动地僵着,好似一个苦苦坚持,不在风雨中倒下的稻草人。
“你是不是以为,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你的?”宇文恒恶毒地挑了眉梢,似乎准备用这最后一击,彻底击垮宇文徵:“我告诉你,不是,从来不是。这个皇位的主人,应该是我,因为这是那个昏君欠我的,这是你们宇文家欠我的!”
“呵!”一直静静聆听和承受着宇文恒怨愤的宇文徵终于出声了,而他渺远的目光中,那些软弱的情绪已经褪去,变成了他惯有的淡然:“你说母妃在做戏,说我们宇文家欠了你。那你又可知,当年父皇决意立我为太子,诏书已写,玺印已用,只差昭告天下。是母妃,在诏书发出前的最后一刻挡了下来,然后长跪昌宁宫前三天三夜,为的就是要父皇收回圣意,改立你为太子。母妃说,父皇欠了你,欠了你母亲一条命,该还。而你,将来必是位明君。”
宇文恒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用尽全身力气拒绝接受,吼道:“不可能!”
宇文徵却不理他,兀自继续:“那个时候,母妃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嘱咐说,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始终敬你重你,全力辅佐你,这才是兄弟之义。但她怎么能想到,她用尽了真心养大的孩子,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灌下毒药,毒发而死,却始终冷眼旁观。”
灯火朦胧,映着宇文徵平静容颜,他恬淡语声,仿佛带着他们穿过此刻凄冷一幕,回到了很多年前,某个明媚的春日,女子手拉爱子,螓首蛾眉,殷殷嘱托,却不曾想,换来一场死劫和绝望。
宇文恒露出慌乱的神色,跌回椅中,捂住耳朵,帝王仪态全无地嘶吼道:“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在骗我,你休想骗我!”
宇文徵脚步挪动,想走过去,简云苓无声拉了拉他的手。
宇文徵噙一抹虚无缥缈的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表示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