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祠堂。
窗外,风起,萧索。
窗里,对峙,静默。
唐雪衡看了一眼沈伏息说:“沈宫主大驾光临唐门不胜荣幸,但今天是家母下葬之日,不知沈宫主这是何意?”
沈伏息负手立于棺头,足尖着地,身影飘渺而轻巧——
想要起棺,就必须让他离开。
这世上可以命令沈伏息的人最多不过一个,但那个人却不会开口。
沈伏息勾了勾唇,阳光铺满了他白玉的面具。
春风过柳腰,精妙世无双。
他,是来砸场子的。
唐雪衡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沈——宫——主?”
沈伏息微微颌首,他捋了捋耳侧一丝长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些。
如果唐雪衡想查出唐老太太的真正死因,那就绝不能让尸体下葬,但他又不能明着拖延,所以他得找个托。
这个托还必须足够强大,可以威胁到整个唐门——
沈伏息就是这个托。
萧水立在门边,萧盈和白萼山庄庄主薛白萼就站在她身旁。
有些事不愿发生,却不得不接受,萧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唐某就不客气了。”唐雪衡笑了。
沈伏息也笑了,他又点了一下头。
锦衣玉面,星辰雾,临风树。
唐雪衡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掌门扳指,他犹豫了一下,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紧接着,十名蓝衣人赫然出现,身后各绣一个“唐”字。
一看就知道是十二少的手笔。
萧水忍不住望向十二少,他正悠闲地看着沈伏息,满脸挑衅。
目光后移,小香玉单薄的身影立在那,她面色有点苍白,神情也很恍惚。
萧水心下了然,她这么久没出现,应该就是去训练那些“看门狗”去了。
啧——萧水目光在十二少和小香玉身上来回流转,这还真是我为你打家劫舍,你为他杀人放火。
只有狼狈为奸才能珠联璧合。
这些蓝衣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但他们的气势却很到位,逼真的好似真的会杀了沈伏息一样。
但事实上,这世上能杀了沈伏息的人还没生出来。
“你们还不配和本座打。”沈伏息抬起右臂,竖起食指,对着十名蓝衣人缓缓晃动。
唐雪衡皱起眉头,看着周围的一切,“沈宫主认为这样说,他们就不会动手了?”
沈伏息不自觉地微笑,百无聊赖地捋着耳侧长发,柔声道:“傻瓜,本座说他们不配和本座打,又没说他们不配被本座打死。”
沈伏息说得很认真,不过并非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话,至少不是全部都信。
“这人真是沈伏息?”萧盈小声向身边的薛白萼问道。
薛白萼垂首,嘴角笑意冷然:“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事实上,除了沈伏息,天下间敢在唐门如此嚣张的恐怕还没生出来。
唐门可是毒药和暗器的祖宗,要知道——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萧盈露出了然的表情,但萧水却轻笑出声。
萧盈困惑地望过来,萧水只是低眉把玩腰间玉佩。
淡定,不贪,不怨,不念,萧水这一刻心态极好。
但还不够,她还缺少一样。
沈伏息飞身而起,人与剑融为一体,青色光芒掠过十名蓝衣人,宛若惊鸿。
萧水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还不够心狠。
但不过片刻她又睁开了眼。
只见十名蓝衣人身子由各自的腰带系着——
血肉模糊,倒吊梁上,面朝棺材,****。
“啊——”萧盈急急捂住眼,扑进薛白萼怀中。
薛白萼眸光变幻莫测,他轻轻拥着萧盈,却又突然看向萧水。
萧水浑身一震,她慌乱闪躲,生怕萧盈看到她和薛白萼对视。
薛白萼眉眼弯起,笑脸含着几分稚气。
正在当托的沈伏息被这一幕所吸引,他立刻向那令他不安的源头掠去。
棺材离了人,立功心切的唐门家丁一拥而上,妄图起棺。
唐雪衡怔住。
他的表情就仿佛不相信沈伏息会在这时撂摊子一样,但他随即便恢复镇静。
因为沈伏息并未忘记他来唐门的目的。
沈伏息一把抱起萧水,向棺头飞去。
萧水闭起眼,那口棺材让她觉得凄凉。
唐门家丁吓得往外冲——
沈伏息只一挥手,他们便立刻丧命了。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这幕,似乎难以接受。
是的,第一印象是个奇妙的东西。
虽然看不到脸,但沈伏息举手投足间都风度翩翩,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就好似上界的神仙,恬静,柔和,安稳。
这样的印象与他方才眨眼间取人性命的血腥形象天差地别,一时片刻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但这些人与唐雪衡不同。
他们不会明白唐雪衡那一瞬间的惊愣。
就如同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包括十二少和沈伏息。
没有例外。
那唐雪衡到底想要什么呢?他沉默地挥手命令所有人出去,包括十二少和萧盈一行人。
这也许是江湖中人的通病,他们最忌讳插手他人家事,所以即便满心疑惑,也会先行离开。
所有人,全部离开,一个不留。
沈伏息,唐雪衡,萧水——
祠堂里只剩下这三个人。
对了,还有棺材中的唐老太太和已经死去的唐门之人。
死尸有种美好的味道,那就是血腥味。
沈伏息眼中忽然泛起难以言喻的狂热。
唐雪衡很怀念他这个眼神,危险中夹杂着残忍,他已多年未见。
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但此刻他才发现,他竟对此熟悉至斯。
沉默。
三人都沉默。
尸体更是沉默。
只有血液流淌的声音弥漫在祠堂里,像在唱祭奠之歌。
“多谢。”唐雪衡含笑道。
他的笑声让萧水想起了薛白萼,诡异的很。
沈伏息抚摸着萧水的头,面具外的双眼璀璨夺目,“不必。”
萧水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她视线不自觉地看向满地死尸——
唐门这次损失不小,虽说是唐雪衡一手策划的,但唐门护短是出了名的,唐雪衡他……真的是在感谢沈伏息吗?
“只剩你我她三人,还用得着戴面具吗?”唐雪衡略顿了下才道。
沈伏息笑着望他,没有动作。
除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外,他对任何人都戒备堤防和怀疑。
四目相对。
良久,唐雪衡别开头,羞怯地闭上眼睛。
萧水惊愕。
唐雪衡,有如此名字的男人应该是高贵冷艳的白莲花,事实上唐雪衡的确如此。
只不过这一刻他完全变了。
现在唐雪衡身上连一点高贵冷艳都找不到,他是唐门掌门,但或许——
他还是个性取向成谜的男人。
沈伏息毕竟是沈伏息。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他也兴味盎然,他忽然抬起手臂,同时,唐雪衡也手入衣襟。
有什么在二人间闪烁着。
萧水屏住呼吸,只觉眼前景象耀眼的让人无法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小雪。”沈伏息轻巧卸下面具,一脸严肃地说。
唐雪衡在他脸上看不到丝毫轻浮和玩笑,只得应道,“什么?”
“你真是个奇人。”沈伏息道。
萧水愣了一下,皱眉望向沈伏息。
沈伏息脸上带着微笑,口气一如平常:“咱们交情不浅,少时若非你收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为你做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沈伏息横剑指天。
他穿着质地上好的青衣,外罩重纱锦袍,绝代风华。
萧水越听越糊涂,完全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唐雪衡忽然笑了。
安定祥和。
可那只是表面,他后背已渗出冷汗。
突然——
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
沈伏息侧耳聆听,片刻忽然大笑不止。
他边笑边不可思议地望着唐雪衡。
祠堂内满地死尸,血气纵横,棺木凄冷,唐雪衡被沈伏息盯得微微颤抖。
这一切搭配起来异常骇人,萧水寒毛都竖了起来。
如同他突然大笑不止一般,沈伏息猛地停住发笑。
他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拉着萧水就走。
“站住!”唐雪衡硬着头皮喊道。
“什么?”沈伏息说话时连尾音都带上了杀意。
“你不该来。”唐雪衡道。
“可是我已经来了。”沈伏息道,“还是你让我来的。”
唐雪衡踏上高台,他抚摸着上好的棺木,笑的有些邪气,“你觉得这棺材怎么样?”
沈伏息转过身,萧水也随着他转了过去。
祠堂深处,唐雪衡身影飘渺,看不清楚。
沈伏息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唐雪衡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径自道,“这是唐门最好的木材,浸泡过数不尽的天下奇毒,莫说是人,便是飞蛾草蝇靠近,也会立刻一命呜呼。”
萧水惊愕不已地看向沈伏息,方才他就踩在那座棺材上。
沈伏息却只是扬起了纤细修长的手,莞尔笑道,“那又如何?”
唐雪衡收手步下高台,缓缓朝他们走来。
黑暗的阴影打在他身上,萧水脸色忽然变了——
唐雪衡他走至眼前竟一把将她抱住。
“你做什么?!”萧水奋力挣扎,可唐雪衡就是不松手。
沈伏息就站在他们旁边,他双拳紧握,指甲刻进肉里,力气大的渗出了血。
“那棺材是我为自己预备的。”唐雪衡把头放在萧水肩上,低声说道。
他随时准备一死,却不想先送走了母亲。
他知道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有多危险和偏激,但他同样相信,别人只会看到他的成功,不会计较他的手段。
虚度一时,沉沦一世,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追逐梦想的脚步。
萧水怔住,隔着唐雪衡看向沈伏息。
沈伏息眼神明灭,立刻上前扯开唐雪衡,一掌打在他胸前。
他似乎忍无可忍。
唐雪衡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但他脸上还带着笑,“你我相识多年,情义深重……我虽有事瞒你,但外面的人不是我找来的…你信是不信?”
沈伏息居高临下望着他,双手安抚着萧水,“偏偏我到了唐门,卸了面具,外面那些人才闯进来?天下间还有这么巧的事?”
唐雪衡似笑非笑,“你不信我……从你感觉到他们的脚步声你就怀疑我了,你觉得我会出卖你……那我若不出卖你,岂不是对不起你的怀疑?”
沈伏息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门,一群人推门而入,为首的头戴尖帽,脚踩白靴,身穿褐衫,下巴系小绦——
分明是东厂之人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