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伏息垂眼不语,黑睫颤颤,似是在想着什么。
秋风吹乱了他额前发丝,他清俊容颜上蒙着一层淡淡凉薄之色。
同样的,萧水也不言语,她长发只半绾起一小部分,大多数直接垂了下去,配上那苦涩的脸,圆睁的眼,微蹙的眉,雪白的裙裳,叫人说不出的心疼。
她看起来十分委屈,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应该委屈。
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不能拿来救命——这又岂非不让人委屈?
唐雪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伏息脸上的变化,沈伏息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面具。
他们都带着一张面具。
人的脸树的皮,这些都是面具。
——它们的区别就在于树皮永不会变,而人脸却总是在变,你永远猜不到那张面具下真正的表情是什么。
沉默。
许久的沉默。
深刻的沉默。
唐雪衡受不了此刻气氛的压抑,先开口道:“沈宫主无话可说?”
沈伏息抬眼望着这个自己曾以性命相交的好友,微微笑道:“我能说什么?”
事实上他的确无话可说。
唐雪衡冷笑道:“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喜得嫡子,沈宫主难道不该给我道声贺吗?”
略顿,他补充问道:“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萧水沉默地站着,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听着,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但她眼中的情绪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害怕与心酸。
只是随着沈伏息轻轻语声传来,她的表情又由苦涩瞬间转为惊愕。
——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呢?
悲喜交加。
沈伏息只是望了唐雪衡一眼,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倦意,他不轻不重说了句:“雪衡,你的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
闻此言,唐雪衡比萧水更加不敢相信。
他的神色就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身为唐门掌门,他从小接触的便是最可怕最肮脏的东西——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确不怕,可他很不安。
他额前渗出密密汗珠,“我想你并没听懂我的话。”
沈伏息什么也没说,只是作了一个动作。
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动作。
他拉住了唐雪衡的手,缓缓握住。
唐雪衡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圆睁,他身上那股阴郁邪恶的气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冷冽与茫然。
他有些搞不懂沈伏息到底在想什么。
的确,对一个背叛自己陷害自己的混蛋,沈伏息完全不可能这般亲昵。
但沈伏息就是这么做了,还做得极其理所当然。
萧水缄默不语,她明白沈伏息想干什么。
沈伏息自父母双亡后便颠沛流离,他看遍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又岂会找不出人心的弱点?
唐雪衡这人吃软不吃硬,就如同她若不违背他,也会有优质的生活一般。
“雪衡,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沈伏息沙哑的声音淡淡陈述着,并不洪亮,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时至今日,我很清楚我们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推心置腹,但我还是坚信,你绝不会做出欺辱兄嫂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唐雪衡整个人怔在那,他的手依旧被沈伏息紧紧握着。
但令他无言的并非沈伏息的手。
是的,沈伏息的手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沈伏息的嘴。
唇红齿白,美艳诱人,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永远无法预料。
——唐雪衡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但沈伏息的话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他那完全不是对仇人该有的样子。
想到这,唐雪衡猛地抽回手,冷哼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
沈伏息嘴角勾起,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平声道:“我并没说错,不是吗?”
唐雪衡被反问的无语,沉默良久才道:“你口口声声说相信我不会做什么,那又为何潜进唐门?”
是的,唐门不能住店不能养伤不能泡澡不能谈情说爱他跑来做什么?
萧水突然横跨一步挡在沈伏息面前,沈伏息凝望着她的后背,很深情,很深情。
这幅美丽画卷在唐雪衡眼里完全变了味。
的确,萧水一袭白衣在二人青黑的色调中站立显得无比抢眼,但她却不是面对着沈伏息,而是面对着唐雪衡这个未婚夫婿,这就不同了。
唐雪衡是个极为讲究的人,他立刻勃然大怒:“萧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立刻站到给我滚过来!”
他指着自己身后,大声吼道。
萧水听着他的怒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只一挥手,拒绝道:“我不去。”
唐雪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瞪着萧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难道你想沈伏息一辈子坐轮椅?”
萧水一惊,声音幽怨,充满凄凉:“唐掌门,你放过我们吧,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这难道还不够吗?”
沈伏息挺直的鼻梁下泛起一抹莫测的浅笑,显然,萧水还不了解唐雪衡。
唐雪衡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拥有什么,他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他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审美观罢了。
他几乎残酷的外表所笼罩的是一颗爱美的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但如果爱美过了头,那便是空前的灾难。
唐雪衡瞪着萧水,眼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他紧闭双唇,以免自己说出什么不能入耳的话。
过了许久许久,唐雪衡才稍稍平复情绪,他一字字道:“萧水,我再说一遍,到我身后来,否则,我必杀你。”
看一个人的人品,不止要看他好起来能做什么好事,还要看他坏起来不做什么坏事。
沈伏息好起来什么都做的了,坏起来却并非不择手段。
他虽是魔头,却还有自己原则在。
但唐雪衡不同。
为了自己的愿望,为了他几乎变态的美学,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可以达到目的,他可以付出一切——不择手段地。
比如唐老太太其实是他自己杀的。
比如设圈套等沈伏息跳进去。
比如毒害沈伏息。
再比如现在。
沈伏息动了几下,但终是不如所愿,他没能站起身,只得继续坐在轮椅上仰视怒不可遏的唐雪衡。
他虽然坐着,唐雪衡却有种被他俯视的感觉。
一个人若打心底里自卑,那在他眼里谁都是看不起他的。
“雪衡,你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在我心里一直是这样的。”沈伏息下定论,之后给萧水使了个眼色,“水儿,你先去。”
萧水扫了沈伏息一眼,他莫测的双眸之下是翻腾的暗潮,她心中一动,听话地走到唐雪衡身后。
但这却更加激怒了唐雪衡。
唐雪衡看着沈伏息,嫉妒和恨意一起涌上心头,而人一旦失去理智就容易冲动,易冲动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唐雪衡闪身掠至沈伏息旁边,从袖口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抬手就要洒向沈伏息。
萧水焦急着想要上前,但看着沈伏息深意绵绵的双眼,她竟无法动手。
沈伏息收回留在萧水身上的视线,转回望着唐雪衡,唐雪衡轻抿下唇,别开头不看他,拨开瓶盖撒下去。
沈伏息还是没躲开。
他眉眼含笑,细看之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实乃绝色美男子一名。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淡然。
十分之淡然。
淡然的过分。
唐雪衡猛地停住手,眯眼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这不符合逻辑,他应该恐惧大叫才对。
沈伏息笑吟吟睨着他:“因为我知道你下不了手。”
唐雪衡不屑道:“我早已下过,且不止一次。”
萧水默。
唐雪衡说的很对,他背叛沈伏息已不止一次了,他又怎会下不去手?
这实在叫人费解。
沈伏息微笑着,再苦再难的日子他都能熬过来,还在乎此时的一点障碍?
“雪衡,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沈伏息神色虚假如水中月,“若我不知道,你还可以欺骗自己狠心,可我现在眼睁睁看着,你又怎能下的去手?”
唐雪衡被噎住,努了努嘴没吭声,但他的手的确落下了一些。
沈伏息似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随即道:“雪衡,事到如此,你虽有错,却还不罪无可恕。你我自小相识,相知甚深,你又岂会是那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下鄙粗俗之流呢?”
唐雪衡完全放下了手。
并非因为沈伏息的话打动了他。
而是因为沈伏息的话刺痛了他。
事实上,他的美学受到了挑衅,沈伏息在强调,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了脱离了美这一字。
唐雪衡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伏息眼珠转了转,他现在武功尚未恢复,唐雪衡不知在解药里加了什么,他必须想办法留在唐门寻找解药,最主要的是这样可以保护萧水。
虽然暂时没有武功,但他依旧有信心只要他在萧水便可完璧无恙下去。
“我要留下来。”沈伏息纤长的手指支起自己的下巴,眯眼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感觉,但我自小便在唐门躲避追杀,我是在这长大的,我觉得这很温暖,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像个家的地方,所以我要留下来。”
萧水稍微有些明白沈伏息的用意了,现在让唐雪衡同意他们离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沈伏息还有毒在身,他们能做的,只剩下赖在唐门。
只有赖在唐门。
唐雪衡细细品味着沈伏息最后一句话,他阴柔的面上几度浮出天大的杀气,但都是一闪而逝,最终,他一了百了地点了点头。
“好,你便留在这,这有什么问题?我便要你看着我与萧水成亲,看着你的孩子叫我爹!”
语毕,唐雪衡甩袖而去。
沈伏息悄悄吐了口气,总算应付过去了。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皱起了眉头,但片刻又舒展开来,他坐正身子凝望前方的萧水,深情款款。
萧水别开头不与他对视,许久不见,再见时与他互望,她竟有些心跳加速,手足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