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是启程回谷的日子,秦清真是使了百般功夫才将赖在床上的巫双给弄了起来。这下好,从出门到吃早食,再到上马车,那丫头的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模样,要是给她一个靠垫怕是能立马睡去。
“小师妹怎么这么困?”孙有同有些奇怪。
“还好……还好……”巫双这么说着,可声音明显就是没睡醒的含糊状态。
“昨夜里早早就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清有些无奈。
巫双心虚地上了马车——呵呵,她昨天点了秦师姐的穴来着。
庄千楼倒是没有发表什么言论,只是不言不语地骑上了马启程了。接下来的行路,巫双都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一路睡过去的。嗯,别说,还睡得挺香。
采买的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巫双突然间对于鬼的害怕就那么散了去,虽不是一点不怕了,但好歹不会提到就慌了——适应吗,总要有个过程。鬼,不也就是个东西吗?再说又伤不了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要是它们能长得再好看点就好了……
“师兄,被那些东西围着的时候……你还好吧?”巫双始终还是心有余悸,每每想到那一张张难以形容的鬼脸,她就觉得自己有如重生了一般——死里逃生。
庄千楼对于她的这个问题只给予了一个算得上是“漠然”的表情,便就没了下文。
巫双有些悻悻,然而只过了一会,她就又恬着脸凑了上去——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觉得自己和师兄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关系自然也就不比过往了。
“师兄,为什么那些东西都冲着你去,一开始理都不理我?”
“它们不过是些孤魂野鬼。”庄千楼顿了顿,而后带着思索的眼神看向了她,“等哪天遇上了先围着你的鬼……算了,还会有些时日的。”
话讲到一半就停下来的最让人难过了。可接下来,无论巫双怎么问,庄千楼再也不肯多说了。
“搞那么神秘……”巫双嘀咕着,心中有些不满。
一旁的庄千楼看着她,不言不语。
——有些事,还是晚点再和她说吧。
新年过完,孙有同在一众人的依依不舍中终于出山了,临走前,他红着脸递给了秦清一个小包包,水蓝色的倒是挺好看。至于里头包着什么,巫双反正是没看到,不过秦师姐也不是很欣喜的模样。也是,孙师兄中意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谁都知道秦师姐那份心思在庄师兄那里。好在庄师兄是个不动声色,冷冰冰的性子,不然要是来个师兄弟为情反目就有的看了。
“师兄一路小心。”
“有空多回来看看。”
“师兄,记得写信。”
一番道别之言,而后孙有同几步一回首地出了谷,看得出来,他很依依不舍。从此之后,谷中便又少个了人,他们这一辈也就三个了。巫双突然又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你说,就自己和师姐还有庄师兄,怎么看自己都是个累赘啊……而且,师姐今年十六了,这年纪谷外的人都开始说亲了。会不会师兄……
真是越想越烦躁。
你还别说,巫双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想法,有一点说得很对——秦清十六了,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
年后不久,巫双就发现秦清有了不对劲——比如说她现在见到庄千楼时不时就会那么羞涩一笑,然后红着脸走开。再比如说,谷里剩他们三个,虽说巫双时常是与庄千楼一起练功,但每逢吃饭,他一定会被秦清以各种理由拉走,只剩下巫双一人抱着碗闷不作声地吃着。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五天,而这五天,巫双的心越沉越低,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些不好的预感可能就要成型了。
今天是第六天,看着一旁粉衣明媚的秦师姐拉着庄师兄说话,巫双觉得自己多余到不行。她很识趣地收了剑,稍稍绕开他俩往饭厅走去——不就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吗。
“师兄,南边那山开了好些花,我要采些入药,你陪我可好?”秦清说话的时候总是水水柔柔,让人听得很是舒服。
庄千楼看到了巫双离开的背影,他又看了看正拉着自己一只袖子的秦清,不动声色地抽走了袖子,“这几日比较忙,可能帮不上了。”
“不急不急,那花期还挺长的,师兄先应下我可好?”秦清稍稍歪了脑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向来都是如此。之前让他到药庐帮自己,师兄也是都答应的。
庄千楼安静了一会,终是点了下头,“好。”
“师兄最好了!”秦清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好看,“我们一起去饭厅吃饭吧。”
“好。”
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巫双已经吃了差不多。余光瞟到他俩进来,她很自觉地放下了碗筷,“大娘,我吃饱了,帮你洗碗吧。”厨间在外头,自己去洗碗就不打扰他俩了。
范大娘有些奇怪——巫双这几天怎么都吃这么快?
“小双啊,怎么不再多吃点了?”范大娘向来最喜欢她,这些个徒弟里就数她最爱她的饭菜,恨不得天天钻在碗里。
“吃饱了!等会还得习课呢!”巫双笑着说道,拿起碗筷往外走去,遇上庄千楼和秦清时还打了个招呼,“师兄师姐慢吃。”
庄千楼看着她风风火火抱着碗离开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
离开饭厅,进到厨间,巫双舀了水开始刷碗,闷不作声,拿着那丝瓜囊使劲刷着,眼睛不可自制地就酸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心底冒出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比不上秦清,漂亮温柔,还是师父的孙女。
她呢?来历不明,还是什么折鬼之脉,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庄师兄和秦师姐又凑成了一对,在谷中自己越发多余了。
“啪嗒——”一滴小水珠滴入碗池中,溅起了一丁点的涟漪便消失了。
她急急用袖子揩了下脸,直揉得眼珠都有些痛了。
“小双,还是大娘来吧,今儿个碗挺多的。”范大娘吃完了,也端着几个碗走了进来。
“没事没事。”巫双头低了低,一副努力刷碗的模样,“反正我都上手了,大娘您放那,我来就行。”
“你这孩子,好好练功就好。这活就交给大娘行了。”厨间一向都被范大娘照料得很好,她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吃饭,关先生和谷主那里都是单独送到屋子去的。平日里几个孩子时常会帮忙,不过大娘还是喜欢亲历亲为。
“大娘,您今儿个就歇歇吧!这菜这么好吃,我帮您洗个碗也是应该的。”巫双说着,却不敢回头,生怕被范大娘看出些什么。
“好好好,大娘我今日就享这个福了。”范大娘最喜欢听别人赞自己做菜好,此时脸上禁不住就带上了笑意。边说她边把碗放在了一边,“那这里就交给小双啦,大娘我去看看菜地,挑几个新鲜的,今晚继续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大娘!”
范大娘的步子离开了,巫双嘴边扯出的笑慢慢放平,不声不响地继续手中的活。
初春,水还有些凉,她的手渐渐透上了一层粉色,水池里时不时几滴小小的水珠,溅出的涟漪瞬间消散,仿若从未出现。
呵呵,真是矫情。别人的事,与你何干。
巫双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胡乱用袖子擦了一通脸,二话不说,麻利地洗了碗,倒是将刚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赶走了不少。
反正以后会出师离谷,又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好好练功,不要辜负了折鬼之脉。
十三四的年纪,总是有些悲春思秋,她自觉自己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师兄都和师姐凑一对了,自己还成天和他一块练功,好像也不是个事。反正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以后能自己做的就不要再麻烦师兄了。
这么想着,巫双也暗暗下了主意——早些出师,早些离谷。
可是,接下来事情完全出乎了巫双的意料,等她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已经出师离谷了。
她看了看身后入谷的路,又看了看身下的马,再看了看身旁同样骑着马一脸无波的庄千楼,几乎有些回不过神——自己这算是被师父强制出师了?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华一宫出关了。印象里,师父这几年经常闭关,他们这些徒弟的习课也都是在孙有同、庄千楼的督促下进行的。从巫双知道自己是折鬼之脉起,这半年她也就见过师父几次,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而在这些次数中,还要扣除过年以及孙师兄出谷这两件大事。
师父出关当日下午,秦清去见师父,不对,应该说是去见她的外祖父。秦师姐进到师父院子的时候还满脸春光的样子,可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竟然哭着跑了出来。
巫双那时正一个人盘坐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打坐,这一幕恰巧被她尽收眼底,也让她讶异非常——这是怎么回事?印象里,师父一向最疼师姐,怎么把人训哭了?
一时吃不准发生了什么事,巫双决定看看再说。而后她在山坡上又看到另一幕。
秦清师姐哭着跑走了,却是跑向了无叶阁,庄千楼一向在那里习课。巫双也是这几日想避着他,这才一个人跑到这个山坡打坐来着。
然而,仅仅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却是庄千楼一脸木然地从楼里走了出来。再过了一会,巫双就见到秦清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无叶阁往住处去了。
什么情况?越看越诡异。
巫双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却没一个吃得准的。可还没等她想明白,不对,还没等她回过神,当天夜里,师父就将她和庄千楼叫了过去。
进到屋子的一瞬间,巫双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看着师父一脸肃穆的样子,倒是和当初把自己带到地室看鬼有那么几分相似。不过,今日的师父脸色似乎不是很好,有些蜡白。
她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庄千楼,他还是往常一样,非常冷静。
“参见师父。”弯腰行礼,而后她很自觉地站在一边等候师父发话。
华一宫的目光扫过她和庄千楼,最后停在了她的身上,“双儿,折鬼之道学得如何?”
巫双稍稍理了下,而后答道,“禀师父,《鬼卷》之后,徒儿已将《伏鬼录》通读了一遍,正待细究。”
“很好。”华一宫眼中写着满意,但一闪而过后却又变成了严肃。他又转向了庄千楼,“小楼,那《伏鬼录》与《鬼决》,你是否还有不明之处?”
庄千楼认真答道,“承蒙师父解惑,都已习完。”
巫双心中稍稍咋舌了一下,听说庄师兄也就是三年前开始学的,那《伏鬼录》自己虽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要吃透,还不知道要多久咧,更何况还有那背死人的《鬼决》,光看那一句句咒文,脑袋都要大死了,还那么厚,师兄竟然三年就学完了。而且这三年,师兄的其他功夫也没见他拉下。
唉……自己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完。
“很好!”华一宫很是郑重地点了下头,“既然你已习透,以后教导双儿之事就由你来。”
巫双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这段时间的学习基本上也都是师兄在教自己。
倒是一旁的庄千楼稍稍拧了下眉,“师父,可是有事发生?”
巫双一听也微微反应了过来——既然本就是师兄在教她,这么特地问一下是为什么呢?
“时间不多了……”华一宫叹了口气,“三日之后,你二人同行离开青叶谷,出师历练。”
出师?三日之后?
巫双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
自己还未满十四,离出谷的十六年纪要求更是相差甚远,这……就要出师了?她怎么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睁眼瞎,啥都不懂啊!
“是,师父。”一旁的庄千楼这时倒没有任何异议,平静应了下来。
“师父,这么急?”她还是不太确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华一宫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终是有些缓了语气,“双儿,折鬼之术需在实践中习得。小楼都已习过一遍,他会和你一起修行。”
师父定下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更改,这一点,巫双也是知道的。可是,她还是很奇怪,自己那些书还没习完,为何就要离开?
“双儿,时间不等人。世上已有鬼妖出没,各门的折鬼之人都已踏上修行之途。”华一宫眼中似有不忍,“为师相信你会做得很好。”边说,他边伸手拿过了一个黑色的方形匣子。
这个匣子,巫双在进来就看到了,从未见过,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已有鬼妖……
巫双有些发愣,也就是说鬼王可能要出来了。
华一宫将盒子拿在手上,目光凝重,“每个弟子十六那年,师父都会为他们准备一件衬手的兵器。为师手中这一件,是特地留给你的。正是三百年前青叶谷的上一个折鬼师所用。”
巫双看着那个盒子,突然觉得冷气森森。
“双儿,跪下。”华一宫语气郑重,巫双还有些愣神,听言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来。
“从今之后,它就是你的了。”
巫双恭敬地双手接过,直觉得手心都冰了起来。
盒子凉,她的心更似寒风过境——她要出师了,要去折鬼了……而且,已经有了鬼妖,传说中可以与普通折鬼师一战的鬼妖。而她现在只是个折鬼之脉,根本连个“师”都算不上。
“小楼,你要好好护着双儿,直到她正真成为折鬼师之日。”华一宫声音稍稍轻了一下,“咳咳咳……”
“师父!”巫双忙上前一步,印象中师父身体一直很好,从未有过病,怎么突然咳起来了。
“师父。”庄千楼也走上前扶住了华一宫。
“无碍,无碍。”华一宫因为咳,蜡白的脸色有了几丝红色,“为师闭关消耗了些气力罢了。刚才所说你们是否都记下了。”
“记下了。”
“那且回去整理整理。三日后,出谷。”
于是,他们现在就已经在谷外了。
走的时候是按师父的意思,他们谁都没说,天还没亮就出了谷。
远远的,他们只能看到师父站在山头向他们挥了挥手算是送别。
破晓时分的青叶谷,万物待苏,除了静还是静。
出谷的路就一条,她追着庄师兄的步子行得飞快。身边的林子片片退去,还带有寒意的初春凉风迎面而来,渐渐将脸都吹得有些僵了。
东边的阳光掀出了一片金边,乍现的晨曦在青山上蔓延开来,直铺到他们的脚下,仿佛一条金灿的道路直直往前。
“驾——”
“驾——”
听着马蹄的声响,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前方会有什么,她不知道。
到底能走多远,她不知道。
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她也不知道。
此时的她,从未想过除了走下去的其他选择。哪怕会害怕,哪怕会迷茫,但是她是巫双,青叶谷的巫双。
青叶谷,从来不出孬种。
可是此时的她不会知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对她和庄千楼来说就是绝路。也许真有天命,结局都已写下注定,只是局中人从未能知。
马踏晨曦,余晖似碎。
折鬼路绵,何处为岸。
折鬼师巫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