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晨光乳白,柔止心中的慌乱、羞恼、气愤还来不及上涌,她已经被刘子毓抱坐在一个软垫上,她诧异地低下头,一看,竟是一匹金缕为鞍的青骢马。
“殿……”她心中大惊,正要侧身询问,刘子毓已经翻上了马背,右手箍住她的腰,低头在她鬓边吹气般说了声:“嘘,别说话,也别乱动,坐稳了,否则摔下去了我可不管了。”说着,唇角微微扬了扬,拉住缰绳‘驾’的一声,扬鞭而去。
扑面的劲风呼呼而来,道旁的屋宇和人流在她眼前一闪而逝,柔止吓得满头大汗,两手死死抓住马鞍,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因为自从醒来后,身后这个男子就用各种古里古怪的方式在折磨着她的神经,体贴的,复杂的,暧昧的,温柔的……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他、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然而,很快地,她又平静了下来。
十月小阳春,正是秋高气和的爽朗天气,天空万里如云,一碧如洗,阳光像游丝一般掠过两人的头顶,柔止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带着她策马奔出了街市,一路向西而行,驰骋到了一个宁静美丽的山野郊外。
“丫头,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行得一段,刘子毓远眺着秀丽如黛的青山,得意洋洋问了一句,柔止惊诧望去,只见两旁的小山坡上,一层一层的红蓝花梯田像厚厚的锦毡铺在地面,花苗是八月下的种,现在正是绚烂多姿的时节,半红半黄,一簇簇在微风中荡漾浮动,香气扑鼻,开得美不胜收。
红蓝乡?
刹那间,柔止的眼圈湿润了,她忘了呼吸,忘了回答,忘了思考,贪恋的目光,就像一个久旅沙漠的旅人忽然找到了水源,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是她的家乡,阔别多年的家乡啊!
“可惜现在不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如果是四月来这儿就好了。”忽然,刘子毓无意识说了一句,柔止一怔,急忙转过头,颤抖着声音问道:“殿下,您、您能告诉奴婢,您为什么要带奴婢带这儿呢?”说话间,身子无意识地又往外挪了挪,刘子毓箍着她的腰给拉了回来,低下头去,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是啊,丫头,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你猜猜看呢?”说完,一夹马肚,继续前行。
柔止蹙紧了眉,真是好奇怪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儿,她怎么能猜得出?这一路之上,她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由着他在平坦的小山道上策马驰骋,直到日影西斜,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边,两个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就在下马之时,‘咚’的一声,一把珐琅鞘刀从柔止袖口落了出来,柔止正要去拣,刘子毓已经俯身拾了起来。柔止垂下头,结结巴巴回答:“奴、奴婢觉得好看,就、就揣在身上了。”刘子毓拿在眼前看了看,也没在意,笑了笑:“原以为你们女孩子家都喜欢佩什么荷包香囊的,却没想到你却喜欢玩这个。这个不好看,改日我重新送你一把好看的。”依旧还给了她,将马牵到一棵树下栓好。
柔止脸红耳赤,赶紧将匕首重新揣好,又装作若无其事打量四周,问道:“殿下,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依旧是这句话,柔止暗暗咬着牙,心中的忐忑和疑虑越发深了。
秋天的微风吹得道旁几株银杏树纷纷落下了叶子,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沿着小溪慢慢走着。一对白鹤在溪边汲着水,听到脚步声,立即惊得翅膀一展,飞上了天空。路上,几名刚从田里回来的的乡民抗着锄头偶尔走过,像是被他们这衣饰华贵的一男一女所吸引,时不时回过头瞄上一眼。柔止穿着一双湖水色兰花纹的珍珠绣鞋,小心翼翼地踩在刚刚被雨水浸泡过的泥泞小道上,由于鞋跟是平的,好几次脚底打滑,身子不稳险些栽了过去。刘子毓回头扬了扬眉,撩起袍角蹲下身笑道:“上来吧,本太子就当屈尊降贵,背你一程。”
柔止大吃一惊,错愕地抬起头,“什么?”
“你不是一直问了我那么多为什么吗?好了,只要你上来,我就老实告诉你答案。”
柔止狐疑地瞅着他。
刘子毓又道:“不上来就算了,那我什么也不说了。”
柔止转了转眼珠,心想,他堂堂一名太子,未来储君,素日里又高傲得不可一世,现在居然、居然……他葫芦到底里卖的什么药?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伏上了他的肩头,问道“殿下,现在可以告诉奴婢了吗?”
“这就乖了。”刘子毓唇角闪过一丝诡计得逞的笑容,背起她边走边问:“丫头,你长这么大,都有什么人背过你吗?”
“我爹爹和母亲。”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呀。”
“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殿下……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真的没有?那你好好想想,除了你爹爹,还有什么男子背过你没有?”
“……”
柔止沉默不答,只是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刘子毓摇头叹了口气:“哎,果儿,你的记性还真差。”
她的记性还真的差,可是再差,她能忘记眼前这个炊烟缭绕的小小村庄、这个翠竹环绕的小小院落?再差,她能忘记这座白墙黛瓦的小小四合院,这个在梦中萦绕了千遍万遍小小的家吗?她的家、她的家……两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簌簌而下,柔止轻轻松开了环在刘子毓脖子上的手,慢慢从他的后背跳了下来。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故园虽还在,人世已沧桑。
她哽咽着喉咙,颤抖地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向小院前的青石台阶走去。沿路的墙几经风化,几经粉刷,现在看起来依然质朴而幽雅,一株古槐从围墙探出了枝叶,斑斑驳驳的影子像梦一样融汇于她的脸颊上。她将手颤颤地伸出去,伸出去,顷刻之间,仿佛又置身在了小时候,春天来了,那香飘飘的串串白花开得满槐树都是,被风一吹,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肩上头发上,拂了一身还满……
“果儿。”
刘子毓站在身后轻唤了一声,柔止恍若未闻,依旧梦游似地继续走着,她走着走着,走到一座暗红色的大门前,轻轻推开了那道门。
“爹,娘呢?”
时光轰然倒流了,一点点、一滴滴、一声声、一幕幕的童年旧梦,一幕幕的流金岁月,接踵而至、纷至沓来,像一卷珍藏的旧画徐徐展放在她的面前。柔止再也忍不住地手捂着嘴,放声大哭。
刘子毓将她掰转过来搂紧在怀里,低头安抚着,并在鬓边吻了一下:“果儿,我让他们将这里保留成你小时候的样子,陈设布置一点都没动,你看是不是?”柔止吃惊地扬起脸,泪眼婆娑地与他对视:“殿下,您……?”刘子毓凝视她半晌,问道:“果儿,你真的一点想不起我是谁了吗?”柔止怔怔地望着他,乌黑晶亮的眼珠在水雾中闪着幽光,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刘子毓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她手里,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果儿,好好揣着,别再弄丢了。”他说得很轻,轻得几乎呢喃,柔止视线一点一点下移,移到手中的东西时,她耳边嗡地一下,猛地抬起头——
“不对,我们长大了,样貌也变了,说不定到时候谁也不认识谁呢!而且、而且说不一定你明天就要走了……”
“诺,你拿着,若是以后你的样貌变了,你只要拿着它,我就会认出你了。”
“对了,我只知道你姓刘,但这么久一直没问你,你叫刘什么呢?”
你叫刘什么呢?
什么也想起了,什么也知道了,迷雾被解开,困惑也随之消散,四月的春雨,不期然的邂逅相遇,阳光灿烂的樱桃林,早已尘封不动的某一页,全都在这个落叶纷飞的季节哗然掀了开来。柔止傻了,呆了,浑身僵硬,双足像被什么钉住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男子,虚浮的双足,犹如置身在一片朦胧如幻的梦境中。刘子毓轻轻捧起她的脸,像捧着梦寻已久的珍宝:“果儿,果儿。”喃喃唤了两声,便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将温热的双唇贴向她的唇。
有侍女仆人从影壁走了出来,看见这一幕,赶紧脸红耳赤的躲闪避开。柔止一惊,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推开了他,逃跑似地拔脚就跑。刘子毓迅速追了过去,两个人跑到院中的一株古槐下时,才大口大口喘着气,面对面的站着。
“殿下,奴、奴婢……”
刘子毓墨玉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仿佛在等她开口。
柔止面颊酡红,心如急鼓乱撞。眼前天翻地覆的变化,眼前判若两人的男子,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呈现在自己面前,突如其来的带给来这么大的震惊,她有些不知所措,适应不过来,最后,只能交叠着手,看着足上那双缀着珍珠的绣花鞋道,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殿下,奴婢想去祭拜下爹娘可以吗?”
“好。”
于是,他们很快来到两座土坟前。
坟边没有杂草,收拾得整整洁洁,几簇新开的白菊宁静地开在墓边,看得出来常常有人来打理。柔止诧异地转过头去,刘子毓道:“是我命人来收拾的。”柔止眸中闪过一抹感激之意,然后轻轻转过身,将所拎的祭品从篮子一一取了出来,跪了下来。
“爹爹,娘亲,女儿不孝,女儿回来看您了。”柔止手轻抚着那个冷冰冰的墓碑,泪珠大颗大颗从眼眶滚了出来。试问天下间,还有比得上她这么不孝的子女吗?阔别十数载,她居然连一张纸钱都没到双亲的墓前烧过。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心寒呢?
她就那么放声痛哭,似要把这十几年的泪水统统发泄出来。阵阵幽香袭来,是漫山遍野的红蓝花在秋风中轻摇浅摆,刘子毓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一时间,眼中恍惚,蓦然回忆起十二年前在窗下弄笔画眉的那对薛氏夫妇,想起当时年幼的自己曾是多么想融入她们的家庭,多么渴望也能分享一点那般温馨平凡的天伦之爱。
然而……
他走了几步,在旁边采了两把白菊,轻轻放置在薛氏夫妇的墓前,将柔止拉了起来,目光是能将人溺毙的如水温柔:“果儿,别哭了,别哭。都是我不好。”说着,用袍袖拭了拭她颊边的泪痕,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洁净昂贵的龙脑衣香和男子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柔止思维瞬间清醒过来,她推开了他,扬起睫毛问道:“为什么?”刘子毓一怔,似还没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柔止依旧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在水雾中闪着幽光:“为什么?殿下您为什么要对奴婢做这些?”她们不过一面之缘,孩堤时的遇见,两三天的竹马之情,时隔那么多年,身份差距如此悬殊,他为什么会惦记着她,对她做这些?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仿佛也给刘子毓难住了。他目光飘忽地远眺着远处的梯田,似是在心中喃喃自问:为什么?
随后,他又怔怔地回过头,重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夕阳的余晖投射过来,她白皙的肌肤被笼罩在橘黄色的光影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色泽,纯纯净净,晶莹无暇,就像一块上等的美玉。美玉,至贵者宝,至坚者玉,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自己便是那帝王家的宝玉之尊,可有谁懂得,这宝玉下所掩藏的光芒和华彩,是需要多少血腥、污秽、丑陋与罪恶才能滋养出来?谁又懂得,他这一生,自从母胎剥离出世的那一刻开始,便要注定在各种血腥中滋养成人,他这一生,自从母胎剥离出世的那一刻开始,便要注定踩着一地的鲜血,才能走向别人口中艳羡不及的皇图霸业。而这广袤大地,无垠沃土,到底哪一寸才是干净的?
哪一寸才是干净的?
余晖再度投射过来,渐渐地,刘子毓心旌一曳,浑身上下似有一股清泉在流淌,他目光灼热地看着她,眼前的如花容颜如此洁净,如此诱人,不就是自己心中最干净的那块乐土吗?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轻轻抚着柔止的脸,并沿着她的耳廓、颈部一直往下,然后一把拦住她的腰际,俯下头,狠狠地朝她的唇瓣吻去。
这触不及防的吻再度袭来,柔止大吃一惊,天旋地转,最后,耳边嗡的一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手,“啪”地一耳光,朝他的脸扇过去。
这一巴掌着实抽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两个人一惊,同时轻喘着气退了开来,柔止摇摇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好半天,这才急忙回过神来,赶紧提裙跪了下来,抖动着声音道:“对、对不起,奴婢,奴婢……”
刘子毓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果儿,你……”他刚要伸出手,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惊扰整个空旷宁静的山间。他锐眸一凝,却是冯德誉披风翻飞、策马而来。
“主子,不好了,不好了……”马匹刚一停稳,冯德誉立即颤颤摇摇跳下马背,单膝跪地,一脸焦急与紧张:“主子,宫里出事了,陛下驾崩了!”
刘子毓面色大震:“什么?”
“陛下驾—崩—了!”
皇帝驾崩了!这消息如雷贯耳,刘子毓略一恍神,儿女私情瞬间丢于脑后:“几时的事,现在宫里那边是什么情况?”一边竖衣领,一边快速而匆忙向四合院走去。
“今儿午时过后,现在宫里忙得团团转,皇后她以后您在依红楼,派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真是、真是急死奴才了!”冯德誉弓着身子尾随其后,不停擦汗。
刘毓忽然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柔止,略一思索:“德誉,吩咐下去,让他们好好安置薛姑娘,她若有一丝闪失,你应该知道的。”
“是,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果儿。”他又转身走到柔止跟前,双手轻轻握着她的肩,柔声道:“宫里出了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我现在必须得尽快赶回去,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不好?”柔止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又拇指轻抚了抚她的耳鬓,点头道:“不会很久的,我尽快过来接你。”柔止不答,他终于转过身,利落翻身上马,然后掉转马头,“驾”的一声,催鞭而去。
马蹄在风中扬起一线线黄色的烟尘,柔止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冯公公在旁轻轻地唤了声“薛姑娘”,她才一怔,愣愣地回过神来。
对于相邻们来说,薛氏夫妇被害之后,这座四合院几经人手,现在不过是落到一名来历颇为神秘的富商手里,至于是谁的手里,他们也不好过问,也无从过问。就这样,柔止便在四合院安顿了下来。
院子平时是由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嬷嬷总管,柔止后来才得知,这名长相富态的老嬷嬷,就是将刘子毓一手带大的乳母,曾经路过这里的高贵妇人。只是,岁月沧桑,人生如梦,想来这个人世间,几沉几浮的往事变迁总是这么戏剧化,正如嬷嬷老泪盈眶地拉着柔止不停地说的那句话:“这下可好了,好了,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是的,作为真正的主人,她住下来了。并且眨眼之间,她由一名身份卑微的低贱宫女,摇身一变,变成了被一堆人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尊贵小姐或者储君宠妾。在主持国丧期间,刘子毓怕她寂寞无聊,每隔两三天便会命人送来一大堆稀奇的玩意儿讨她开心,甚至,每走一步,身后都有无数名侍卫和丫鬟跟着,像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生怕一不小心就会飞了。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刚走出几步远,柔止忍无可忍向身后的丫鬟侍卫怒道。不过是想散散步,透透气,至于这样跟着吗?
“主子临走交待过了,在这期间让奴才们跟着小姐寸步不离,若是小姐有丝毫闪失,奴才们脑袋就不保了,还请小姐体恤。”这是李嬷嬷有板有眼的声音。
柔止深吸了口气:“罢了罢了,嬷嬷,我不是什么小姐主子,您老别再这样叫了。你们也不用跟着,我不出去就是了。”
哎,这到底是囚禁还是保护啊?
夜深了,柔止睡不着,索性披起衣袍走到窗门,思绪混乱地看着外面的月亮。露从今夜白,月儿还是故乡的圆啊!只是,为什么她看见的,却是半轮皓月飘忽不定地浮荡在云层之上呢?
也许,对于天下很多女子来说,这样的男子,这样的荣宠,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没几人能抵挡得住。而像她这样庸俗的凡人也不例外,说不动心自然也是假的,只是,一个人的心早已交付于另一个人后,还可以分割成两半吗?
外面一丝细微的响动,是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声音。叶影婆娑,映在铺了银霜的青石台阶上,像一双慈爱的手在轻轻抚摸着她内心躁动的某一角。
“女儿啊……”那双手慢慢伸到了她的头发上、脸上,温柔慈祥而飘渺的声音在耳边轻轻传来:“女儿啊,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的,心无杂念的。如果你同时喜欢上两个人,那便不能称之为爱情,叫做儿戏。果儿,远离这种不该属于你的诱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和生活吧。”
“是的母亲,我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第二天夜里,柔止往错金香炉撒了一把能使人昏睡的迷香,然后垮着打理好的包袱,踏着皎皎的月色,悄悄离开了这座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