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柔止一直陷入意识不清的昏睡状态。淋了场大雨,又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是有意不想让自己醒来似的,于是,无论太医怎么针灸调药,高热总是反反复复,怎么也退不下来。
养心殿的皇帝寝宫内,冯公公站在珠帘外踱来踱去,一脸的焦急。“哎,这可叫老奴怎么回啊?怎么回啊?”冯公公引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忖度半天,终于吞了口唾沫,躬着身子,硬着头皮,小心翼翼传了声:“皇上,皇后娘娘驾临西暖阁,说有事要求见皇上,都站了好些个时辰了,皇上,您给奴才回句话啊……”
没有回应。
冯公公直起身,隔帘一望,但见跃动的烛光中,他的主子、素来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此刻居然正安安静静地坐于卧榻一侧,手里拿着方白色巾帕,在铜盆里拧了拧,然后轻轻转过身,干起了伺候人的事儿。
“皇——”
刚要再唤一声,忽然,冯公公将嘴一闭,终是无奈摇了摇头,又无奈转过身去。哎,看来啊,这种两头受气的苦差事,少不得又要他去干了。
冯公公叹息一下,悄然而然退下了,精致华贵的皇帝寝宫内,四周无人侍立,彻底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刘子毓将手中的湿巾一点一点拭过柔止的唇,拭过她的鼻,再拭过她的双颊……由于高热的原因,她憔悴的双颊浮着一丝病态的酡红,乌黑青丝铺泻在枕畔,闭目昏睡的样子,虚弱得让人心生怜惜。刘子毓拭着拭着,拭到她紧蹙的眉尖时,忽然,他眼波微微一漾,拇指在那上面温柔抚了抚:“果儿,你说朕记恨你,可你哪里知道,其实朕恨的……是我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依旧转过身,不厌其烦将手中的巾帕浸在铜盆,拧了又拧,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殿外雨停了,囤积的雨水顺着瓦砾的缝隙一点一滴落下来,打在殿外的芭蕉叶上,清脆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男子衣不解带的细心照顾下,柔止滚烫的额头已不再向先前那么灼人。刘子毓摸了摸她的额头,心中略略松了口气,正要站起身为她掖掖被角,忽然,只见迷迷糊糊中,柔止不停晃着头,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叠声痛苦的胡话:“姑姑,姑姑,不是我,不是,不是……”
刘子毓心脏一缩,他急忙握起她的手,轻轻俯下身子,眉宇之间溢出一抹心痛和忧色:“果儿,这次的打击对你就那么大吗?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柔止依旧没有回答,紧蹙的眉头越发凝聚了太多的痛苦,苍白干裂的双唇艰难地启开着,刘子毓急忙又靠近一点去听,然而,这次的声音却是微乎其微,刘子毓将耳鬓贴着她的唇听了好久,却怎么也听不见她要说什么。刘子毓叹息一声,正要直起身来,忽然,一句极轻极轻的呓语从女子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子……子毓,子毓,带我回去……回到小时候去……”
刘子毓的心‘咚’地一悸,深黑的瞳仁仿佛有万星闪耀,又像是一颗曜石在月华下晶莹波动,他怔怔地侧过头,一动不动看着榻上的女子。看着看着,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心酸,他轻轻地将她从榻边抱了起来,紧紧、紧紧贴在怀里:“好,我带你回去,回到我们小时候去。”
柔止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次日薄暮时分了。湿润的微风穿帘而过,她是被窗外的一阵槐花香熏醒的。睡了三天三夜,昏沉的脑袋还有些发痛,她颤颤地睁开睫毛,只见头顶宫灯如昼,照得整个屋子朦朦胧胧如蓬莱仙境一般。
她感到有些纳闷,这个地方,可不是自己的尚宫殿寝房啊?
她转了转眼珠,又环顾四周,次第望去。这是一处极为大气宽敞的宫殿寝房,东面的紫檀架子挂着一把尚方宝剑,宝剑旁,青纱帐帘层层垂着,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正中的墙壁上,一副白色为底的锦缎绣画横贴其中,山峦起伏,大气苍茫,绣的是一副《万里江山图》……
皇帝的寝宫?
柔止大吃一惊,连忙拥被坐起,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三天前所发生的事。是了,三天前,她刚从凤仪宫出来,然后就碰见采薇将一封信拿给了她。那封信,那封信……想到那封信,一阵钻心的刺痛再次深深嵌入柔止的骨髓里。“姑姑,姑姑……”,柔止手揪紧着身下的锦被,眼泪几欲夺眶而出,然而,她只是抬起头,深吸了口气,再次环视四周。一件绣着金龙的玄色大氅挂在紫檀衣架上,柔止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件氅衣,看着看着,刹那间,自己酒醉淋雨的画面像排山倒海似的,一幕幕涌上了脑海。
滂沱大雨中,她头脑昏沉地无意识走着。然后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男子抱着她,和她说了好些话……她头太痛,实在记不清他和她到底说了什么话。她只记得她当时又在哭又在笑,哭哭笑笑间,还拉着那个人的衣袍,吐得他满袖都是。
她吐得他满袖都是,然而他却并没有丢开她,只是抱着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一座温泉汤池边时,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他好像将她放了下来,然后一件件褪下她湿淋淋的衣物,很是温柔地帮她沐浴,为她擦干头发……
‘刷’地一下,柔止的脸几乎红透了耳根,惊慌失措间,她赶紧将衣袖举至眼前,左看看右看看。月白绛纱的睡袍穿在身上,干干净净,褶痕里淡淡透着几缕衣香,仿佛是被雨水冲洗过的玉兰花味道。柔止闭上眼,再次深吸了口气,是的,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柔止强压着心中的剧跳,不敢再回忆下去,刚要撩被下榻,就在这时,一阵脚步皂靴的声音渐走渐近,接着,只听外间的殿门‘吱呀’一声,有人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柔止一慌,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忙又拉回被子,缩回了榻间,紧闭着眼睛,依旧装着昏睡过去的样子。
“皇上,奴才刚命人仔细瞧了,说薛尚宫的高热已经彻底退了,皇上,您就放心吧。”
门帘一撩,冯公公弓着身子尾随刘子毓走了进来。刘子毓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走至榻前,目光在闭目而睡的柔止脸上游离片刻,然后,一手拽袖,一手在她额头轻轻摸了摸。
“太医院的那帮人,越发是能干了。”刘子毓慢慢收回手,面无表情道:“三天三夜,一个风寒都能治成这样,看来,朕还是太过宽松了。”
冯公公引脖看了榻上的女子一眼,小心翼翼道:“陛下,是不是方子不对?或者是薛尚宫还有其他没有查出的病症?要不怎么热也退了,都三天了还没……”
“那还哆嗦什么?”刘子毓缓缓转过身来,紧绷着唇角,淡淡道:“告诉那群废物,如果再使不出好的方子,就让他们好好想想今后怎么卷包袱滚出太医院吧。”
冯公公吓得背上一个激灵,赶紧道:“是,奴才这就去传话。”说着,瞥了榻上女子一眼,躬身退下。
刘子毓看着昏睡的柔止,伸手再次在她的额上抚了抚,眉头微微蹙了蹙,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身,离开了榻间。
“皇上。”
刚走了两步,正要撩开珠帘迈步而出时,忽然,身后女子一声轻唤让他脚步顿住,刘子毓的手极其细微抖了一下,半晌,他才唇角轻轻一弯,装作云淡风轻转过身去:“薛尚宫,你醒了。”
柔止从榻间直起身来,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撩被下榻,微笑着说:“是啊,这些天承蒙、承蒙陛下照顾,奴婢、奴婢已经……”说到这里,一时体力有些亏损,呼吸有些不大顺畅,涨红着脸,袖子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刘子毓急忙上前扶住了她,一手帮她轻拍着后背,一手从榻边的矮桌上递了杯水给她:“高热了那么久,口一定很渴,来,喝口水润一润。”
他语气温柔,清俊的眉目更是从未有过的体贴和耐心,柔止顺从地接过杯子喝完了水,说了声‘谢谢’,然后轻轻侧过身,凝视他好一会儿,又低垂着睫毛,将目光投注在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上。
刘子毓顺着她的视线,微一怔愣,这才像是惊觉了什么,急忙松开了她,淡淡笑道:“那天朕无事路过掖挺的时候,看你在那又是淋雨,又是喝酒的,这才让人顺带将你送回养心殿,怎么样?现在头还疼不疼?”
“是、是吗?”柔止垂了垂睫毛,交叠着双手,目光停顿在衣袖间的一枝白玉兰花上,好半响,才轻抬起眼眸,微笑着说:“本是小小的风寒,奴婢想,奴婢已经无什大碍,那么奴婢……在此多谢陛下照拂,奴婢告退。”说着,盈盈福了福身,凝视着对方,一步步往后退下。
帘外一直没走的冯公公龇着嘴实在听不下去了,这都什么、什么主子啊?想了想,轻咳一声,执着拂尘大着胆子走了进去,笑着说:“皇上,太好了,既然薛尚宫已经醒了,那么老奴就不用跑这趟差了是不是?”
见两人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深黑的眸底都好似藏有太多东西,直消轻轻一捅便可泄露无疑,但是……冯公公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嘿嘿笑说:“皇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