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所,汇合早早抵达此处的张承翼所部二百人,四更时所城中一片火把,几乎整个抵达的捕倭军一千五百人,人人都能在中所找到亲戚,没有亲戚的跟随军中好友去休息。
所中校场用都没用,赵期昌站在营寨寨门上,双手搭在护栏上,看着涌出的卫里军户、军余家庭嘈乱呼喊着,将疲倦的军士拉着回家,他由心露出微笑。
张承甲端着一碗米汤爬上来,递给赵期昌,咧嘴笑着:“叔父,刚问了一些个弟兄,弟兄们不怨叔父多事。”
双手捧着黑瓷碗,赵期昌饮一口米汤,摇头:“若连这点良心都无,这捕倭军有还不如没有。这世道就这样,有多大本事,就该有多大脾气,否则一个个都以为你好欺负。”
张承甲听了笑了笑,笑的勉强,点头:“也是这话,不少弟兄累坏了,可心里头就是痛快!甩那姓吴的知府一耳光,想着这心坎儿里就舒爽。”
赵期昌抬手拍拍张承甲手臂,安慰道:“别担心什么,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奈何我什么。这做官还是做人,有退路是好事,可退路太多就没了前路。而路子太多,又会挑花眼迷了路。做什么,愚钝一些比朝三暮四要好,就像我说的那个猴子摘桃子一样。摘一个丢一个,不如吃一个。”
张承甲只是点头,并不接话,得罪正管的知府太老爷,想着就不是太美妙的事情。
中所城内两条街道上的人影汇入门院,人影踪迹渐稀,只有西门处还有排队入城的牛马、车辆。而东门处,十余骑陆续奔入,停在校场寨门前纷纷下马。
当首一骑正是李昼,站在营门前拱手,仰着头:“将军!张知县已动员三班衙役,五更时就能运抵犒军牛酒。”
赵期昌慢悠悠喝完黑瓷碗中米汤,亮了亮碗底,握着披风一角擦拭唇角笑道:“弟兄们风餐露宿为国出力,乃本份。可不是为了那么一顿牛酒……”
李昼猛地单膝跪地,俯首,急声道:“将军!吴府台已得悉此事,甚是赞扬将军有古之名将风度。或许,此事另有内情。这不?吴府台得悉后,便急着令张知县筹备牛酒。这是向将军赔罪啊!”
不见赵期昌言语,周围三五成群坐在马扎上的军官各自吃喝着,并无开口劝谏的。
李昼只能又说:“将军!吴府台毕竟新来,颜面比什么都重要。能令张知县三更而起,已是难得的让步了!卫里做什么绕不开府里,若将军领着弟兄们逞一时意气,就怕那吴府台恼羞成怒,说动省里,给咱卫里设立二三巡检司,到时一切可就迟了!”
他可是知道赵期昌对巡检司的抵触有多大,当时赵期昌什么地位,捕倭军什么身价?现在再设立巡检司,不说赵期昌,光捕倭军就抹不下面子。到时候为了面子,会跟省里掰腕子,胜负在李昼看来是很明显的。
赵期昌听着努嘴,挑眉问:“这姓吴的什么来头?”
李昼这才抬头,道:“贵州卫世袭百户出身,乃监生拔贡,以县典史起官,屡任河南、山东府县佐贰、正职,此前是卫辉府同知,已有五十余岁。”
赵期昌点头,如果李昼没说谎,说明这位姓吴的混了大半辈子,并无什么传统硬靠山。这种拔贡监生能升到知县已经是稀奇,能熬到五品以上,不会钻营、来事情,那就别想有什么作为。不管怎么说,光拔贡监生的本钱能混到这一步,说明这人本事还是很不错的。
他左右看一眼,那边坐在马扎上喝茶的张茂会意,干干笑着:“可军士疲敝呀。”
赵期昌也是点头:“李镇抚,李家世兄,咱都是卫里人,也就不说虚的。别指望眼前军士调头向西,待弟兄们休整两个时辰。张知县这人不错,他来犒军后也就到了正午时分。如果那位吴知府能在正午举行检阅、夸功一事,弟兄们还是可以咬咬牙回府城转一圈。至于小弟,思家心切,若是吴知府给我面子,改日可来朱高城议议本府军民备倭一事。”
李昼重重抱拳:“将军所虑,下官明白。”
赵期昌的幕僚白庆丰、李羡则是互看一眼,不觉得如此做会有大麻烦。毕竟是那位吴知府先招惹的捕倭军,捕倭军不好集体追究这一点‘误会’,那赵期昌本人如此做驳了人家面子,又留下关于政绩的线索,不愁吴知府翻脸问题。
吴知府的屡历摆在那里,说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最起码是个十分熟悉官场规矩并老于世故的人。赵期昌可以接受他的这一点点诚意,毕竟捕倭军军士需要游街仪式满足虚荣心,可他嫌这个麻烦,只想早日赶回朱高城。
当然,他这么不去见吴知府,也能算是坚持耍脾气,不给人家面子,挣来的不是赵期昌一个人的面子,而是卫里、捕倭军的面子。
说的简单了,登州府这边,吴知府是民事主官,而赵期昌是实质上的军事主官。卫里进行城东开荒大计后,已经不缺土地,有了土地自然会拥有一切,不求府里什么。反倒是卫里掌握武力,代表的就是军功。
现在登州卫、捕倭军就是这么个情况,看你顺眼带你一起玩,看你不顺眼,那么抱歉,你一边儿待着去。
当然,这是卫里、捕倭军的情况,不是赵期昌的。他真正的心腹武装只有二十四甲骑,另有二十八步军。作为领头羊,赵期昌划分好战利品分配原则,那这个集体构建的武装,将会一直握在他手里。
再说卫里动员的四千丁壮已经在朱高城集结数日,筑城才是他眼前最为紧要的差事。还有就是在家中地域内好好转转,尽可能详细了解这次夏收的成果。
稍后赵期昌委任赵显管带中军,与张茂、王文泽一起负责游街夸功、以及各部归建的事情。也不休息,他领着二十余甲骑继续向东。
朝阳坡,朝晨阳光挥洒,各处栽植的树木存活的成排成列,兴兴向荣。
东坡上,赵期昌坐在厚厚苜蓿丛上,抓一把碎小如繁星泛紫的苜蓿花,握着花嗅了嗅,两条腿伸的直直,五郎、七郎俱是一身土青黑边道童打扮,以网巾束发,跪坐在赵期昌两侧争着、抢着讲着自己学到的东西。
心思宁静空明,赵期昌躺下正对着朝阳,眯着眼享受和煦、温暖的阳光,也听着两个小家伙献宝,不时轻嗯一声算是回应。
未及几时,赵财、赵禄领着六名少年赶向坡面,这些少年人人怀抱账册,紧步跟随。这都是赵氏子弟以及赐赵姓的家生子,是赵财、赵禄二人选拔跑腿的少年,也是一种培养体系。这些少年若坚持下去,今后最不济也能在外为主家看管一家店铺充任掌柜。
赵财等人见礼后,就跪坐在坡下,赵财开始讲述家中夏收状况:“今岁夏收,因土地新开,是故多种植高粱。而主家、附属六家一共开垦一百二十六顷余十七亩五分地除去主家周边三十顷油菜,余下各处收成稍低于往常二成三分左右……”
赵期昌听着抬起手臂,赵财停口,就听赵期昌含含糊糊道:“账册拿来,说说家中事务。”
报账这种事情繁琐,家中会议时必须通报,可现在没必要搞这一套。
清了清嗓音,赵财继续说:“自老爷领兵离去时,家中至今只有两件事稍大,老奴等不好擅专。其一是福山刘家族老刘希孟路过此处,来家中观夏收进程。老奴作陪时,七爷……七爷游戏而过。这位刘希孟似乎看中七爷,欲嫁孙女于七爷。”
赵期昌听着一骨碌起身,抬手抚在七郎脖子上压了压,见七郎一脸迷糊,笑着:“好事,只是来的迟了些。过时不候。”
赵财点头露笑:“老爷这话极是,错了那村,也就没了那店。”
的确,若是半年前,乃至是三个月前,甚至是北曲山战事刚结束时,刘家有这打算,自然可以应允。现在要吃现成的美食,岂有这般道理?
联姻是亘古不变的发展手段,两个弟弟是赵期昌手里好牌,哪能这么随意的打出?
见赵期昌扬了扬下巴,赵财继续说:“这第二件事,则是武城赵氏有商队过朱高城,留下拜帖,说是六月上旬会来拜谒老爷。老奴不敢决断,武城赵氏来人也算体贴老奴,说是月底时再来递送拜帖。”
赵期昌听着努嘴,心中奇怪便问:“我督军行进以潍县、掖县、黄县官道为准,若是商队,怎么没见消息?”
武城在济南府北,若要在登莱行商,过了青州府益都,只能走潍县、掖县直抵蓬莱县这一条官路。
赵财微微欠身解释:“是收购药材而来的,四月中旬时经潍县、平度州去的即墨等处,估计会沿着海转一圈经蓬莱折返。或许是听闻老爷威名,这才分出人手来拜谒。”
赵期昌听了微微颔首:“且由他去,来了再说来了的话。”
武城赵氏为山东赵氏此时最为兴盛的一支,与刘家联姻一事一个性质。半年前若武城赵氏跑过来要与登州赵氏联宗,就是作为分家,赵期昌也是乐意的。
至于此时,无非两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与‘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他现在图谋吞并掖县赵氏,对于武城赵氏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不是怕武城赵氏要吞并他,因为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因为这年头的宗族联宗图的都是抱团取暖,很少有人会如赵期昌这样,生出吞并对方的心思。
这也不怪赵期昌,谁怪掖县赵氏与登州赵氏血缘如此接近?
在赵期昌看账册时,庆童纵马前来,跳下马笑道:“家主,张家小娘欲前往中所迎接张守备。路过朱高城歇脚,得悉家主已来……”
赵期昌听了露笑,微微点头看向赵财、赵禄:“准备热汤,洗一洗再见。”
庆童急忙道:“大军在外,错过兰花浴。张家小娘那里,似乎带了两篮兰花。”
说着,目光狭促瞥一眼赵期昌,赵期昌只是摇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