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下千艘运船有序通过,赵期昌对长江口的景象不由充满一丝期待,听说那里江面宽阔,可谓是真正的千帆竟过。
一名登州卫出来,在济宁这边做事的军官没多少时间便赶过来,自报家门。是卫里左家子弟,世袭百户出身,是张茂的外甥,张祖娥的表兄,叫左大昌。
他手持张茂手书作为介绍信,赵期昌看完张茂的信,感叹这个丈人做事就是周全,会照顾人,让人心里舒坦。
济宁方面宁愿好吃好喝供着他,也不愿与他打交道,他在这里基本上就是睁眼瞎。
运船云集的景象也算是看了,赵期昌给让手下心腹增长了见识,便牵着马开始回营。
左大昌跟在他身边,稍稍落后半步,他已经很久没回卫里了,挤到漕运体系基本上是吃香的喝辣的,谁还会惦记家乡那穷山沟?
年轻气盛的左大昌,一心钻研在漕运体系,若非张茂高升游击衔,以原来的面子,恐怕还调不动这个油水衙门的亲外甥。
与赵期昌走在一起,身后甲士步行甲片、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这帮人更是沉默不言语显得规矩森严,让左大昌不得不敛去油水衙门的做派和骄傲。
再说他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他现在只是一个副千户,而赵期昌是都指挥佥事,彼此品阶摆在那里。他进入步军,撑死就是一个哨官,而赵期昌只要年龄到了,以都指挥佥事的本职,就是游击将军。
现在赵期昌挂着守备衔,是自己不愿意外调,也有年龄的因素在其中。
赵期昌边走边说着:“丈人那里一切都好,兄长做巡抚彭公亲卫将,以后前程不虞,倒让小弟有些羡慕兄长清闲差事。表兄你看,这不,小弟就被差来做了一回眼中钉。”
左大昌讪笑着应和,他听这话只觉得味道不对,你羡慕张承翼,我还羡慕你呢。
深吸一口气,赵期昌凝声道:“丈人请表兄来助,想来必有高论。眼前事,表兄如何看?”
左大昌一听这话,挺直胸膛沉吟,拉着语调道:“这事委实难办,难有两全之策。”
扭头瞥一眼左大昌,赵期昌道:“小弟也知难成两全,只问一样,可有黄步云踪迹脉络。”
黄步云是个流寇,纵横曹濮之间,而赵期昌的任务不仅仅是保护王杲的囚车安稳经过山东境内,而是要防止黄步云部与王杲囚车发生接触。
一旦黄步云圉王杲囚车发生接触,那么有了这点事实,泼在王杲身上的脏水也就成了铁证。
左大昌眯着眼,良久摇头:“大盗黄步云,岂是我一小小千户所能接触的。若是表弟这里一心要找黄步云,愿意出一点代价,为兄愿意做个中人,在表弟与李参将之间拉拉线。”
参将李陇,一个年富力强的参将,还四十岁不到,未来前程也是大帅一级,起码济宁这边都是这么看的。
升官最快的是京营体系,其次才是漕运体系。相对于各省、各镇提拔上来的将领,中枢更信任京营、漕运体系出来的将领,相当于中央军出身。
赵期昌笑着点头:“那就劳烦表兄了。”
回到营中,给了左大昌五十两白银作为活动资金,赵期昌便召集军官开始会议。
现在他的确找不到黄步云消息,不过他已经发动其他关系去找,各地真武一脉的子弟都已调动,而陈明理也轻骑离去,发动江湖上的人脉,去找黄步云。
如果济宁参将李陇这里能得到黄步云的消息,只要价码合适,赵期昌愿意买这个消息。而他更认为左大昌这回要砸碗,李陇连赵期昌都不见,又怎么会变着花样,为了一些钱财出卖一个紧要消息给赵期昌?
一旦赵期昌倒霉下狱,大刑下来,赵期昌供出他李陇,所谓的所有人都看好的前途,就成为了镜花水月。
为了促成王杲囚车被劫一事,王杲这种级别的大佬就是坐囚车入京,说法是这样说,可级别摆在那里,按着常理来说都是走漕运坐船,一路不受罪入京。而现在安排王杲囚车走陆地,摆明了在折腾、侮辱王杲,也能说是给黄步云制造机会。
要整王杲的人意思很明白,就是如此羞辱、折腾他,你们一个个都看仔细了,别在瞎说什么大真话。
而现在整王杲的人,已经不是夏言、严嵩了,这两个人联手打王杲是一种自保,现在收拾王杲的人则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而这个人,只要你还打算在大明朝混,那就别惹。
这种情况下,李陇怎么可能出卖消息?
几十两的活动资金,赵期昌掏得起,只是有些看不上左大昌自持的傲气。若不是有张茂的书信,他理都不会理左大昌。
而现在赵期昌部最大的难题在于他们的行动力受限,他们出辖区的军令是让他们清剿黄步云部,而不是全程保护王杲。否则以捕倭军的人手,沿程扩散保护,黄步云所部根本接触不到王杲一行人。
如果有高度自由,赵期昌有信心保护王杲在山东境内走遍每一个县城。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只能对着黄步云部下手。济宁以南,他根本不能去,现在只能向西,去曹州、濮州一带找黄步云的消息。
待军官到齐,赵期昌询问各部军士状态。
赵庆童道:“我部还需两日时间,携带火药多有潮湿,济宁这边这两日气候阴潮,需要两日时间焙干火药。此外,有十七人出现水土问题,其中三人症状稍重。但都已服药,会逐渐痊愈。”
身体虚弱的李济也开口:“马队这里牲畜掉膘严重,最少需要十日时间养膘,才堪使用。至于水土问题,倒是不严重。”
马队这里的成员除了部分正统卫里军户子弟外,多是陈明理那边的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早就适应水土问题。
颜植见赵期昌看过来,道:“我部并无问题,随时可出营作战。”
步军就是好养活,赵期昌问:“粮草如何?”
李羡拱手道:“济宁这边拨付米三百石,磨好的面粉一百石,另有各色豆类六百石。我军半月内,不缺粮草。而药材,刀伤药齐全,缺补气、祛邪两类,缺额约在一千四百剂左右。”
“拨出二百石米,于周边采买河鱼、各类果蔬,并将所缺药材补齐。另,问问周边水手头目,可有熟悉曹濮地形之人。”
赵期昌对李羡说罢,看向王道胜及三名把总道:“明日休整,后日开始操训。等得到进一步消息,再做改动。”
诸人拱手应命,王道胜最后道:“将军,济宁繁盛不下历城,军中弟兄向属下反应,多有想去济宁游玩的。若是可以,还请将军批准。”
赵期昌摇头:“告诉军中,本将也想去繁盛城中尝尝本地风物,可眼前不合适。待敲定黄步云一事,本将犒赏全军弟兄,去济宁城中潇洒一回。”
顿了顿,赵期昌下巴一扬:“暂时就这样吧,让弟兄忍忍。而一旦确认黄步云踪迹,我部即可启程,星夜追寻。先兵后礼,让此獠知难而退。”
反正这一趟有军功也没有用,留着黄步云今后再杀不迟,赵期昌是没心思对付黄步云这类流寇。
而王杲这起冤案,叫做两淮盐课贪污案。
六科给事中马锡先行发难,劾户部尚书王杲、巡仓御史艾朴私受两淮盐运司解银官贿赂,便命管库员外郎余善继收纳低色劣质银两入库。而这起事件,也是王杲正在两淮查的事情,王杲还没动手,就让政敌移花接木,来了个黑白颠倒。
国库压力最让嘉靖头疼,便诏令逮王杲、艾朴下镇抚司狱追问,王杲极陈冤屈。与此同时,给事中厉汝进、查秉彝、徐养正、刘起宗、刘禄等则上言,此罪乃由署盐运副使张禄贿通大学士严嵩之子、太常寺少卿严世蕃所致,宜尽法穷治。
严嵩上疏自辩,谓厉汝进等人欲借其子对其“巧诋”、“污蔑”。
嘉靖为了保住严嵩这个听话的次辅,便睁着眼睛牺牲屡次与他做对的王杲,遂命锦衣卫逮厉汝进等至宫门外,厉汝进杖八十,其他四人杖六十,俱降谪边远杂职。
在嘉靖打厉汝进等人板子时,三法司联合奏禀,澄明真相,确系张禄作弊侵银,其成色不足,抵算银两计亏折一千三百七十两。
而嘉靖连一帮为王杲鸣不平的科道官都打了,难道捏着鼻子认错?
现在按着程序来说,要等王杲这个被告入京进行辩论,可会有一点翻身的机会?不会,就两个选项,一个是王杲没事,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论罪,嘉靖自己抽自己耳光;要么就是王杲背锅,保全嘉靖的颜面。
这已经是涉及皇帝脸面的事情了,别说一个王杲,就是一堆严嵩绑在一起,为了脸面问题,嘉靖也会打包收拾了。
与此同时,也发生着一起冤案,涉及到的都是地方督抚。
这起冤案的主角是孙继鲁,其字道甫,号松山,云南右卫人。是嘉靖二年进士,初授沣州知州。历户部郎中,监通州仓,又历知卫辉、淮安二府。
因在淮安府为百姓做主,违抗宦官收税政策而被逮,为了救孙继鲁,淮安百姓卧在车辙不让锦衣卫提人,结果硬是被囚车扎死数人。
迫于孙继鲁清名,后来孙继鲁改补贵州黎平县,近乎于流放,而孙继鲁在任上调解土汉矛盾,大力发展,而本人清白名声益著,从西南僻壤传于朝野。
于是朝廷超擢孙继鲁为湖广提学副使,进山西参政。在山西,孙继鲁大力施政,将山西一害的晋藩宗室治理服帖,又升迁山西按察使。而后升迁陕西右布政使,要离开山西时,被他整治过的晋藩子弟百余人拥在孙继鲁马前,争抢孙继鲁的衣物作为纪念,抢的孙继鲁只剩下一件内衣,不得已只能当场摆酒,打发这些宗室子弟。
今年年初,孙继鲁擢升右副都御史,实职是山西巡抚。四月,因议边备与宣大总督翁万达相争,这个反对翁万达保守主义徒耗民力钱粮大力修建边墙,又不支持穷兵黩武复套战事的清廉能臣,便被下狱。
一样的道理,与王杲一样,孙继鲁的名声太好了,又屡屡不给嘉靖面子,便被收拾了。两个差不多的人,他们的命运差不多,更会发生一次奇怪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