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腊月时节,大雪纷纷扬扬。
戚继光领着秋戍班军在风雪中回家,骑在马上,他更显消瘦,眉宇间肃杀难掩愁怨。
默然行军,突然前方迷茫雪幕中数骑赶来,一个个紧拉马缰马匹长嘶,背挂鲜红负羽,远远瞅着就知道是赵期昌麾下甲骑,也只有赵期昌喜欢负羽这种张扬的军中饰品。
庆童翻身下马,吐着白气拱手:“戚将军,我家将军已在黄县城外备下热汤、饭食,慰劳弟兄们!”
佛教东传以前,先秦两汉之际,军中将士的装饰要多华丽有多华丽,最典型的就是羽饰。佛教东传后,武将盔饰多采用缨,而羽饰渐渐不在军中流行。
赵期昌喜欢羽饰,羽饰这种东西烧钱却没什么实质用途,被淘汰也符合军队发展规律。可赵期昌就喜欢鲜艳、张扬羽饰带来的士气、排场增幅。
看着庆童盔顶两根翎羽与背后三根三尺长大红负羽,戚继光有些陌生,勉强拱手,笑道:“赵家兄弟有心了。”
赵庆童见戚继光神色忧愁,眨眨眼睛,道:“那小的先行复令。”
戚继光挤出笑容,点点头。
黄县城外,戚继光看着雪幕中延绵军帐,有些想不明白赵期昌这是哪一出。
随行而来的秋戍班军被认识的亲友一招呼,就三五成群散的一干二净,躲入军帐中躲避风雪,开吃开喝。
中军大帐里,赵期昌双袖挽起,左手握着瓷实面团,右手握着小刀坐在火盆前削面,戚继光解下披风抖掉雪,挂在火盆旁的衣架上烘烤。
坐在赵期昌对面,戚继光解下头盔垂着头,神色沮丧。
“戚老哥,何事如此忧愁?”
戚继光摇摇头,眼睛盯着锅中浮沉面片:“老弟,咱一路从天津过来,路上听人说陕西曾公以谋逆罪入诏狱。前不久王公遇害,眼前曾公又被奸邪毒害。咱想不明白,真心为国朝做事的人,怎么就没个好下场?”
他不怕赵期昌把这番诽谤朝廷的话传到外面去,赵期昌说过的话更放肆,还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
戚继光认识曾铣,曾铣在当山东巡抚时,就很看重戚景通的为人、领军本事。一度想将戚继光收在门下教导,只是因为戚景通身体不好,戚继光没有答应。
赵期昌垂眉,认真削切面片,嘴角翘着笑容冷冷:“老哥,小弟有一好友,叫做梁梦龙,是贾应春贾东阳的学生。贾东阳现是陕西右参政,对那边的事情很清楚。秦军骁将李珍,眼前曾公罪名未定,而李珍已被毒杀。”
戚继光眸子微缩,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赵期昌,赵期昌抬起头,对他轻轻颔首,表示确认这一条消息。
握紧拳头,戚继光紧咬牙关,吐出两个字:“混账!”
这几年来,山西巡抚孙继鲁、户部尚书王杲两位清廉重臣先后被诬陷,倒霉的是文官,士林不满,与军方并无关联。
而现在,曾铣的事情还没定性,就把曾铣的中军大将、秦军新锐领袖人物之一的李珍给杀了。已经摆明了,曾铣不可能翻身!
曾铣不是一个人,他肩负着无数军将立志收复河套的希望,曾铣这么一死,必然有志军将人人寒心。而如今曾铣罪名未定,就把秦军体系的新领袖李珍给毒杀,别说秦军体系,就他们山东的东军,都倍感心寒。
今日李珍这样的悍将说杀就杀,那改日他们这些人呢?
李珍之死,已经严重触动所有军将的底线、敏感神经!有的人可能被吓住,对中枢更为服帖,有的人则担心自己将来的安全。赵期昌是后者,而戚继光想的更多,想到的是各镇军将集体寒心后,导致的边防大坏。
李珍已经死了,没人会为他申冤。
正因为无法申冤,唇亡齿寒、感同身受、兔死狐悲之下,大明的军将就敢闹一起大新闻,给中枢一个颜色看看!
这种大新闻需要时间酝酿,而眼前,必然人人懈怠军务,以表示不满!
政治上已经混乱,若军事上再生乱子,戚继光无法想象,各地会糜烂到何种地步。
见戚继光悲愤的状态,赵期昌有些想不明白,中枢的皇帝自己要砸锅,你心急什么?
沉吟片刻,赵期昌拿起筷子搅着锅中面条,不紧不慢道:“延绥巡抚杨守谦升右副都御史、宁夏巡抚王邦瑞升兵部右侍郎、陕西巡抚谢兰升左副都御史。”
戚继光诧异看着赵期昌,赵期昌的手竟然伸的那么长……
赵期昌对着戚继光的目光,勉强一笑摇着头:“曾公倒下了,复套这解决当下祸患,免子孙祸害的大事,也没了希望。三镇巡抚,人人高升,是曾公恩泽所在。而李珍将军,却被毒杀。”
这才是让赵期昌愤愤不平的地方所在,怒目与戚继光对视,左脸颊平静,右脸颊抽搐着:“老哥,小弟心寒呐。”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赵期昌的思想已经危险了,不愿意再深论,问:“甘肃巡抚杨博呢?”
赵期昌咧嘴,龇牙:“人家有个好爹,关键时刻死了,回家守孝去了。三边巡抚这辈子算是完了,人家杨博还存有军中人望。”
杨守谦、谢兰、王邦瑞这三个秦军体系出去的巡抚,真的是完蛋了,他们的根基在秦军,这回在曾铣事件中妥协,断送了秦军体系未来的希望,所以这三人就别再想着得到秦军的拥护。
在秦军体系看来,他们的领袖曾铣遇难,正是因为这三个巡抚出卖所导致。若不是这三巡抚出卖曾铣,又怎么可能升官?若这三巡抚硬挺曾铣,迟着不去京城上任,都握着军权,谁敢收拾曾铣!谁又敢毒杀李珍!
戚继光发愣,整个秦军高层被撤换,西北边防彻底完了!
朝廷好大的手笔,已经把戚继光吓着了。
赵期昌捞出面条,浇上胡萝卜碎肉臊子汤,端给戚继光:“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变动,陕西左右布政使调动,贾东阳向前补了一位,现在是左参政。旧人陆续入京,新官未来,贾东阳不得不掌握军权,维持秦军秩序。若老哥有心,不若一同去陕西效力。”
戚继光犹豫片刻,摇头:“现在的秦军,根本不信刚去的人。去了那里,平白受气。”
西北军被朝廷伤透心,现在调过去,别说听你的军令,和你配合打仗,不故意设局坑你,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
赵期昌将剥好的蒜递给戚继光,拿起筷子搅着自己碗里面片,点头:“也是,贾东阳有意喊小弟过去做个帮手。现在秦军,的确是个火坑。”
戚继光的心已经乱了,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满脑子都是曾铣的身影。
饭后,赵期昌送戚继光离去。
此时官道两旁,护道林已开始砍伐,优质木材修去枝杈后拖到海边,装车运往登州城作为建材,劣等的歪瓜裂枣,则就地劈开晾晒,直接烧火用。
周围远处山丘上都搭建着三五成群的军帐,用火烧烤岩石,然后冷水一激方便采石。
不断有打磨好的条石通过雪橇拉来,码放在道路两侧。
道路中间,军士、军役、民壮握着木槌敲打地面,夯实后再覆一层黄土、继续夯实;然后是石膏、细沙铺上,继续夯,以三合土为路基,地面大致水平后,铺彻条石。这就是赵期昌的修路方案,将登州对外的唯一官道修葺为石板路面!
没有沥青、水泥,想要获得不怕雨水的硬质地面,只能搞石板路面。石板路面比坑坑洼洼的黄土路面来说好处实在是太多,车辆运输可以更省力,同样的畜力,可以走的更快,拉更多的东西!
商业什么不是赵期昌要考虑的,他考虑的是军队调动速度!
只不过,这么修建成本有些高,速度也慢。不过大冷天的,只要提供伙食,保证居住环境,有的是劳力来干活。
所谓的成本,就是人力成本,人力成本围绕在粮食方面。有粮食,就能做大工程,这种不需要开工资的时代,赵期昌最喜欢的就是搞大工程!
所以也就不要诧异长城修筑这么大的工程,为什么这个工具落后的时代能搞出来。全靠人力在堆,只要有粮食,永远就不缺人力!
戚继光看着赵期昌这边的施工调度,总觉得赵期昌这么搞把擅长土建的名声传出去后,说不好会被工部的人抢走。
工部尚书赵期昌?
努嘴,戚继光陷入沉思,突然觉得赵期昌走这条路子还真挺顺畅。反正年纪小,名声在外,转到国子监挂个监生的名头,再提为工部主事,就变成了文官体系。
这是个用人讲出身,也讲名声的时代,戚继光越觉得赵期昌这么搞下去,真有可能被人拉到工部去。毕竟当今的皇帝也喜欢搞大工程,一个善于调度、修建的人才,升官路子搞不好能追上曾铣。
去年就搞朱高城修建工作,现在还没完工,赵期昌又接手登州府官道重修工程,怎么看,这都是个擅长修建,比擅长带军更出名的人物。
翻身上马,戚继光即将回家,抛却了脑海中种种忧虑,笑着对赵期昌道:“老弟,你这动静这么大,说不得会进工部。”
赵期昌眨眨眼,摇头:“工部是油水衙门,挣的钱不敢拿到明处花。可咱这类带兵的粗鄙军将,胆子大一点,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苦,去工部?”
提到挣钱,戚继光看一眼赵期昌身后跟着的一种捕倭军军官,里面有不少是他的生面孔,问:“老弟,这年关将近,咱手头紧,可有法子弄两个?”
赵期昌则看向列队在风雪中的秋戍班军,露笑:“有人打班军的主意,对他,对老哥、小弟,还是对班军弟兄,都是一桩好事。若老哥愿意给弟兄们谋个温饱,腊月二十八日时,小弟撤军归来时,再登门细说。”
戚继光点头应下,反正班军是朝廷的,又不是他的。春戍班军就被人瓜分抢走,经他操训的秋戍班军,自然也是抢手货,这是各处对他练兵能力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