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朝阳坡下赵家庄,赵期昌修建别致的邸院,中院。
家中二管家赵禄也拄着拐杖,穿着一袭光鲜青缎长袄子,头戴锦绣瓜皮帽指指点点,一众他眼中的小孩子,也就是赵期昌的家丁差不多跟孙子一样被指挥的团团转,将一串串大红灯笼挂起,挂好高度、间距,一点一滴上面,赵禄堪称挑剔。
陈明心背挂大红披风,手按左腰刀柄步履沉健有力轻疾,又不失风度颇有美感。他仿佛就是为练武而生的,一举一动可见力量的美感,一丝不苟的谨慎心性也体现在步履中,平日里更是沉默寡言,十分符合赵期昌对亲卫将的要求。
中院、前院之间的圆拱门处,陈明心看到赵财匆疾身影,便驻足又小小上前一步,拱手:“管家。”
赵财颔首露笑,也微微抱拳笑吟吟:“小陈忙着呢?”
陈明心摇头:“也无旁的事情,嫂子过来了。若管家有事吩咐,便说罢。”
赵财摇头,指着前院左偏院道:“刚见了,在左三厢房。”
看一眼陈明心飒踏背影,赵财露出微笑,对于这个家中小辈俊彦他很是喜欢,又环视中院布置的众人,基本上人人新衣,看着总有些刺眼,有一种不真实感。
赵禄迎上来看一眼做事的家中晚辈,呵呵笑着,中气十足:“老哥,家中气象兴盛,这才仅仅一年时间呀!”
说着,还对西北角度的楼台拱拱手,以示自己对家主赵期昌的崇敬。
赵财抚须,神情得意颔首笑道:“是呀,不过这话不可逢人就说。”
赵禄故作严谨,一派文人做派拱手:“还请指教。”
赵财轻咳两声,学着赵期昌的姿态抬手抚过一条弧线,学着昨日赵期昌的语气:“唔……这全是朝廷提拔,君上器重之功呀!”
赵禄听了咧嘴呵呵做笑,笑的脑袋后仰。
昨日彭黯的管家专程来登州采买海产,实际上为的是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提前给赵期昌一个定心丸,赵期昌年后叙升从二品的事情已经定下了!
赵禄笑罢,见赵财笑意勉强、喜色不重,便问:“老哥,有何顾虑?莫不是担心老爷少年得志?”
赵财不语,赵禄自言自语思索着:“也对,以老爷如今的气势,什么人物都会往家里挤,的确该注意一下。”
赵财点头:“我所虑有此,刚从孙家那边过来,人家操办迎春大事,人丁虽不如我赵氏,却上下皆是得体旧衣。瞅着就能感受到孙氏数百年底蕴,而我赵氏猝然发家,此时在孙氏这类积年望族面前,倒有些沐猴而冠的意味。心中想着,颇感腻歪。”
赵禄陪着赵财向楼台走去,点头:“是呀,不过老哥也无须在意,三五年内,以老爷志虑,家中也能养出百年望族该有之气象。”
对这一点赵禄很确信,一直跟在赵期昌身边,知道赵期昌整日考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自然也知道赵期昌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暴发户。不会出现那种志满意骄,匆匆兴亡就旋即败亡的事情。
看着赵财登上楼台梯道,赵禄眯着眼,微笑的面容苍老而满是希冀,有生之年能见家中兴盛崛起,作为世代老仆,他是由衷的高兴,荣衰一体。
赵期昌的居室已经很明显的逾越了官员起居房屋规定,只是没有用种种神兽做装饰,更没有用龙凤纹。因为这不是赵期昌的居室,而是依山修建的三层台阁,足以俯观赵家庄周边十里,就连背后山坡水坝围起的水泊也能看到。
这是一千多人将近一年时间,巅峰时用共近三千堆出来的庞大建筑,典型的秦汉风格。整体砖石建筑,气势恢宏防御性能更是肉眼可见。
都可以媲美一些重要山中戍堡,就是一座大号的长城碉堡,更大的同时也更高、更美观。对外的说法也简单,这不是起居室,是赵氏一族藏书房所在。
所有的民间建筑,只有一样的东西可以超越建筑规定。只要不作死弄龙凤纹饰或漆饰金纹,又或者弄得过于奢华,就不会有人追究,反倒会让世人、舆论支持。
这种建筑的名字,叫做藏书楼,而且藏书楼起名字,更是可以夸张一些。
名义上赵期昌的居室在藏书楼台下,但他就住在藏书楼台,好读书在书楼起居睡卧……谁能挑刺?
捕倭军的行政体系扎根在朱高城守备府,三房内部的管事、干事做事地方就在藏书楼台,算是一次公私体系的分流。
赵期昌将自己三房内部的事情用他眼中的公司模式进行管理,使得体系正规化,让人人都有个清楚定位,再次确立家中内部尊卑秩序。好处多多,更避免了家中挂着家奴身份的人员搅合进捕倭军公务,避免了私人公用的罪名。
朝廷是大公之地,任何担当朝廷官职的人,在个人身份方面,必须是自由人,是皇帝的子民,不能是别人的家奴。但这个限定很模糊,如门客、幕僚就能名正言顺分摊一些职务,毕竟这两个是法律保障的自由人,可以随时脱离主从关系,更类似合作关系。
陈明理这对兄弟在家中内部,算是赵期昌的附属,附属的只是陈家,包含这对兄弟。这只是经济上的附属,法律上陈家、陈家兄弟还是自由人,所以他们可以接受朝廷的官职,而不用担心种种隐患。
因为对赵期昌的依附关系轻重程度不同,又加上下面人相互感情交集,现在大体上有捕倭军一系、家奴一系两支公私大派系,内部分化的更繁琐。
说的复杂,实际上非常简单。
如陈家兄弟这类经济附属,他们与其他经济附属人员更有话题,走得近感情好,这就是一派人;赵显、赵庆童、常信平等一种赐姓、脱奴籍的赵家子弟又是一派人。
派系这东西就这么简单,大家出身类似那就有共同语言,能相互看得上,感情很好能走到一起,吃喝在一起,平时走动多,有什么事情会在私下聚会时交谈商议就是一派人。
如朝廷内部的派系也是差不多,这涉及到官员的籍贯、师门、政治主张等等,说到底还是相互看的顺眼,能有共同的政治主张、渴求,能走到一起的官员,就能算是一派。没必要什么都商量,私下里商量什么‘大事’,只要感情好,那就是一派人。
种种使他们走到一起的原因不重要,判断派系成份看的就是彼此感情。出了事情,会不会拉你一把,帮你说话,就是判断派系的直接表现。说到底,派系就是‘朋友圈’。
当一个派系发展到荣衰与共的时候,那就是党,如东林党、严党、阉党、各种党。到这个地步,派系的发展已经不看彼此是否顺眼,只看你对这个集团有害,还是有益。终究是人治,人都有感情取向及各种需求,只要还是人治,就永远存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派系。
说的夸张了,小学生的班级里,一个班里,一帮小家伙都会因为家境、成绩、性格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这就是派系……
而眼前,赵期昌捋顺家中派系后,家业想要发展,就不得不面对周围的强力宗族。宗族这类组织不用说,妥妥的是天然派系,内部虽有分化,但一致对外是其存在的根本。作为这些宗族的外人,与赵期昌这个外人打交道,这些宗族自然会凝聚成一条绳,赵期昌看待这些宗族,也是看作一个派系。
藏书楼台,二楼。
赵期昌一袭土青棉袍,盘坐在主位放下孙家夼孙家、刘家家主亲笔的拜帖,缓缓露笑:“麻烦呀……”
赵财下首炭火盆边烤着手,此时家中藏书不到两千本,周围书架空落落:“是的,想要置换土地,实在是太难。孙家夼世代作为登州与威海的必经之地,商旅不少,想要逼迫这两家易地,必出两倍之地。”
目前赵期昌三房的土地,与张祖娥的河畔土地之间就堵着个孙家夼,不将孙家夼摆平,后续大型的水利工程将很难动工。这不是赵期昌花钱,孙家夼跟着受益占便宜的事情,这点损失在大型水利修建的好处面前,都可以忽略。
最大的问题在于水利修建时的排水问题,在现有河道基础上改进挖掘,那河流必须暂时改流。孙家夼,夼的意思就是季节沼泽地。最佳的排水、蓄水地方就在孙家夼。
要修水利就要改现有河流,河水只能排向孙家夼洼地,孙家夼人自然会不满。就算找到备用积水之地,工程大不说,更因为河道暂时改迁会影响下游孙家夼农作。所以只要修水利,就绕不开孙家夼。
甚至不影响孙家夼,只要在孙家夼周边搞水利,这又涉及风水变化问题,孙家夼的人有理由和赵期昌闹。赵期昌要顾忌名声,就怕有人支持孙家夼的人闹腾。
而赵期昌与张茂有一个很久就定下的协议,那就是赵张两家瓜分登州卫所有势力,将卫里各家消化后,两家就进行大换地。张茂放弃备倭城周边土地给赵期昌,刘家也将福山所的土地给赵期昌。从此以后赵期昌占据卫东地盘,卫里西边更繁华,开发程度高的土地给张家一系。
而现在孙家夼死死卡在赵期昌与张祖娥名下土地之间,不拔掉孙家夼,赵期昌看着地图,每次都觉得刺眼。
孙家夼的兴盛,与它的地理位置好有极大的关系。从登州城到福山所,必然会在孙家夼过宿歇脚,这是依靠官道、中间位置而兴起的商业为主小镇子。
而备倭城那边张家也在经营,朱高城这边赵期昌也在经营,两头一堵并且张家、赵家武力强盛,对过往行人来说这两处歇脚更有安全感,更能多赶几十里路。
所以今年以来,孙家夼招待商旅游人的收入处于持续降低状态,对于赵张两家可谓是敢怒不敢言,惹都惹不起。再说了,双方的矛盾在于经济,唯一的来源就那么点,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没办法协商,不是说软话就能协商的,是根本矛盾。
赵期昌才觉得头疼,不弄掉孙家夼,就无法展现自己对当初承诺的态度。他只有吞掉孙家夼,将自己的土地与张祖娥的土地联成一体,就能刺激张茂更努力的与他合作。为下一步两家吞并、整合卫里各家势力奠定一个良好的开始,然后就是最终的约定:东西瓜分登州卫,赵家在东,张家在西。
其实,赵期昌在担心自己这个老丈人满足于现状,不愿意再冒风险扩充家业。觉得只有不断刺激张茂,张茂才能保持旺盛的事业心。
否则张茂志气松懈,满足于现状,再娶几个娇滴滴的妾室过富贵日子,那他就没了强力支撑点。别说瓜分卫里一半,就连整合卫里各家势力,都将极为困难,可能这辈子到死,也就能完成整合各家一事,向外发展纯粹就是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