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然想要了解的信息全在中枢,比如殷正茂是行人司行人,专门给皇帝和内阁跑腿的人,这次又是拿的兵部堪合在外面到处跑,这种人应该知道不少关键信息。
可是殷正茂闪烁言辞,很多关键性的问题不给准确的答复。
地方上报喜不报忧是常事,中枢也会多方了解,对地方局势恶化到了何种地步往往也是了如指掌。而赵炳然从邸报上得到的信息,全都是地方上报喜或直接丢锅的破消息。
至于某些地方上具体糜烂到了什么地步……他心中无底。
可偏偏殷正茂是个谨慎性子,口风很紧;至于工部营缮司的从五品员外郎萧汝默,与殷正茂、赵凤翼一样都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在工部做五六品的官儿要么经验丰富,要么纯粹就是实习。
显然,萧汝默是后者,空有从五品京官品级,论实权比不上七品的殷正茂十分之一。自然而然,萧汝默什么都不清楚,问也是白问。
结果,正午时戚继光率先登门,看到戚继光带来的东官厅公函,赵炳然心中积郁难散:“这么说,元敬在京中待了许久?”
赵炳然就差在脸上写自己心情差几个字了,短短一句话仿佛质疑戚继光在京里跑官跑了一月之久。
戚继光心中忐忑:“是,京中故交颇多,东官厅里的上官……也不好伺候,就多待了一阵。”
“东官厅上官?”
赵炳然语气不屑,脸色转阴:“怎么,本官听说这是个勇悍之将,难得的会说话、做人,怎么会不好伺候呢?”
戚继光顿时头疼,咬牙发狠,低声道:“剑门先生,下官入京时,正逢此贼加官进爵,这就耽搁了四五日,接着此贼又忙活着巴结首辅,这一来二去东官厅没个坐堂官,下官也就被困京师近月之久,实属无奈,绝非有意延期不归。”
在卫所军制里,戚继光的顶头上司是赵期昌,他领着班军番上京畿,又归京卫体系,受东西两官厅直辖。而回到地方,他归赵期昌管,赵期昌又受赵炳然监督。
自然,戚继光率领班军延迟一月之久才回来,那么赵炳然这里,怎么说都能追究戚继光一个误军、迟军之罪。
戚继光骂了主抓东官厅即整个北军体系的仇鸾,赵炳然也只是一哼:“这么说,元敬应该知道不少最近的军情。老夫想知道的是自东南朱公弃世后,东南诸将如何做想,还想知道海南土民近况。”
稍稍沉吟,戚继光朝南边拱拱手:“自朱公之后,东南诸将如何做想下官委实不知。不过下官妻族乃是义乌王氏,王氏多将。此回京中多有交际,听闻南军之中,沈部狼兵竟有三十余人为朱公殉死。”
“沈部?”
一听沈部狼兵竟然为不相干的朱纨殉死,赵炳然脸色渐渐严肃,问:“那海南琼州府土民又是如何状况?”
沈姓多集中在三吴之地,沈姓士子绝大多数出自南方,沈姓武将也以南军为主。而当下,南军体系中最出名的沈姓将军是贵州奉议卫,世职指挥使的沈希仪,这是一员前朝正德皇帝简拔上来的悍将,所部统率的贵州土兵骁勇异常,被称作狼兵。
西南方面以何卿、沈希仪这两员宿将最为骁勇,朝廷折腾何卿的时候,就把沈希仪调到了东南归朱纨调度。
“琼州府……”
戚继光眨眨眼,回忆道:“下官在两官厅侯职半月有余,自东南事变后,南军骁将先后召回京师述职、训话。因此,下官还真知道一些南方的事情,简而言之,不容乐观。”
他脸色也渐渐严肃,赵炳然拂手示意:“尽管说,没什么好避讳的。若本官预料无差,最迟半年本官就会调任东南。”
戚继光颔首,可还是有压力,这种将领之间的话题说给一地兵备,有一种出卖自身阶级的负罪感:“前前后后,下官认识了南军游击以上二十余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说什么,老夫能放纵梅川胡闹,难道还容不得元敬些许放浪之言?若是梅川在此,绝不会如元敬这般拘谨。”
赵炳然说着挤出笑容,戚继光的压抑神情,也将压抑情绪传染给了他。
“那下官就明言了,东南游击以上二十余人,以下官眼界来看,或有可用之人,但多是庸碌之辈。这类庸才,于西官厅述职时,无不是唯唯诺诺,如似傀儡木偶。而汤克宽、俞大猷等人不畏强暴,为卢镗仗义直言……下官以为东南海防,离不开汤、俞二位将军。”
去年被毒杀的李珍一事,加上今年年初立下大功被朱纨连累而下死牢的卢镗一事。两件事都是让青壮派将领丧气、寒心的大事,作为新锐将领,戚继光也是心怀大抱负的,怎么可能不寒心?不赌气?
他的观点就是那么简单,东南方面的将领敢为卢镗喊冤的将领一定是有本事、有良知、有胆略不怕两官厅打压的傲气人物。至于那些对卢镗见死不救,顺着两官厅的意思给卢镗、朱纨泼脏水的将领,纵使有才略也不值得信赖、任用。
因为这种人靠不住,搞不好一顿饭还没吃完,人家就把你给卖了!
赵炳然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汤’和‘俞’,并说:“继续。”
戚继光眨眨眼睛,准备越过一些敏感话题,便讲道:“诚如剑门先生所见,广东南部的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的确不太安稳。自前年年初云南土知府那宪被其叔父那鉴阴杀,朝廷征讨那鉴以来,云贵两省一日乱过一日。广西岑氏又是屡屡作乱,杀其父又有其子,杀其子灭其族后,岑氏旧部又推出头领自号岑氏遗子……”
“去年沈希仪外调广东副总兵后,云贵乱民更是无人能制,见其获利而不受惩,又使得广西土民争相效仿,或有云贵乱民涌向广西,迫使、裹胁广西土民作乱。进而影响到广东南三府……容下官斗胆预估,最快五年内,最迟十年,南方土民作乱势头若不能止,各股乱民涌动合流,会出现兵马十余万的巨匪!”
十年,十年的时间里,足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土民学会官军的战法、适应官军的套路,并学会官军的套路完成内部组织系统化、正规化。
而坚持十年,在官军围剿下坚持十年的乱民,可想其意志之坚决。这种乱军就是投降,谁敢收降?人家咬牙在山林里撑了十年都不投降,偏偏决战时投降,谁敢收降!
一群造反经验丰富的乱民要投降?谁信谁就是傻子!
一个十年时间,已经判了这些乱民死刑,因为他们与官军之间毫无缓和的可能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赵炳然的脸色垮了下来,若真如戚继光预料的那样,让南方出现这么一支叛乱武装,那么极有可能演化成第二个安南平叛战役!
仗或许能如安南平叛战役那样打赢,但极有可能也像安南战役那样窝囊:仗打赢了,可还是保不住疆土!
除非,将作乱的土民杀光,留地不留人!
戚继光绝非夸张言语,稍稍思考一下就知道坚持十年、并做大的作乱土民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那些学不会的土民,显然不适合从事造反这么有前途的工作,自然而然的会成为官军的军功标记。
若不能将各省山林中潜伏的乱军剿灭,任其生长、窜连,等人家内部淘汰、磨合后,出现的将是一支更难对付的武装力量!
十万人的叛军,这已经属于另一个量级的战争,要剿灭这种重量级的叛军,按照朝廷的路数,怎么也要汇集各省之力,集结最少两倍的军队,力求一拳打死!
广东南三府开发较为缓慢,所以以土民为主;至于广东中部、北部,这地方是南迁宗族的地盘儿,别说作乱的土民队伍,就连官军也要提高警惕,小心翼翼的行军。否则,被广东的宗党势力给吞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就广东这种氛围,南征平叛时想要就地征集广东的人力、物力,将当地宗族激怒逼反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平叛这支存在于戚继光设想中的乱军,在赵炳然看来已经成为一件不下于彻底剿灭倭寇的大事!起码,他不认为自己能干干净净摆平这支叛军。
当然,如果这支叛军只是存在于戚继光的设想之中……那就再好不过了。
语气略略干哑,赵炳然看向戚继光:“几成把握?”
戚继光眨眨眼,突然鼻子一酸,两行泪水下来,抽着凉气,凝声:“朱公为人公允,秉公而行。就任东南以来,对治下百姓无有土汉之分,一视同仁,如民之父母。对待倭寇、也是抚剿并用。听东南诸将言语,若是朱公尚在,东南土民自然安定,难成气候。”
低头,戚继光抬手抹一把眼泪:“让剑门先生见笑了,朝廷近来做的事情,让下官心里难受,想不明白……就是想不明白!”
赵炳然仰头看着漆画梁柱,长叹一声:“想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把本份尽到。元敬,跟老夫去南方吧。朱公未尽之事,老夫当引为己任。”
点着头,戚继光掏出手绢擦拭鼻涕:“那梅川呢?”
赵炳然扭头看窗外盛开的一片金菊,微微抬头是蓝的深沉的中秋苍穹:“梅川性子狠,土民宜抚不宜剿。他去南方……杀孽可就大了去。”
有句话他没说,去年被毒杀的李珍,今年被下死牢的卢镗,一个北方边军新锐领袖,一个南军新锐领袖,这两个人的不幸遭遇,对武人心气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担心自己步朱纨旧路,也担心朝廷将赵期昌当李珍、卢镗这种传统武人处置……如果这样,整个东南、南方会杀成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