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方密集书信往来时,潍县这个登莱北大门、重要的进出关口、繁华之所以防备疫情为由,开始执行严厉的关防程序,尽可能的防止消息不受控制的外露。
哪怕实力大损,登州水师也挤出哨船巡哨沿海,目的都是一样的,在没有切实可行的方案之前,尽可能的防止消息走漏。
两日之后,张祖娥来到奇山水寨时已是午后,一路快马一身尘土。
临时办公的棚屋里,张祖娥拿起戚继光的绝交信,她不信戚继光会在这种时刻绝交,念道:“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这句话意思很简单,自己的小家暂时高枕无忧,担忧海上贼寇纯属没必要,谁让自立国时就与日本有过约定呢?
“旧有盟?”
这句话字面意思好理解,可具体指什么张祖娥不明白,呢喃一声看向吃鱼的赵期昌。
赵期昌正夹着一块白嫩鱼块蘸醋料后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压入喉中:“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长的不得了。”
张祖娥放下信,给赵期昌端茶送去,疑惑:“到底怎么个长法?不过是与日本的盟约罢了。”
饮一口茶,赵期昌讽笑道:“真的很长,简而言之国朝初立时日本正值乱世,分作南北二朝……也奇怪,这地方东西狭长,也应该分成东西二朝才对……这不重要,关键是南朝的一位皇子在九州征讨、压制支持北朝的足利尊氏。”
“皇子?”
张祖娥这回真诧异了,赵期昌又解释道:“是皇子,日本王室还自号天皇。这事儿靠海吃饭的人都清楚,国朝里也有明白人。但谁敢说给皇上听?说了,皇上是耗费钱粮、国力兴兵讨伐不臣之日本,还是平白受气折损国威?”
“当时日本政局混乱,与如今类同,便滋生了大量倭寇。于是,我登州千户所一扩就成了八个千户所的大卫,登州也升格为府。但还是架不住倭寇滋扰,就这样朝廷就与那位日本的皇子谈判,册封其为日本国王,令其约束部伍,条件就是许其通商互市。”
“而后足利尊氏驱逐了这位皇子,并一统日本,朝廷又改封此人为日本国王。条件还是一样的,他管好自己的领民,咱就跟他通商。”
赵期昌说着努嘴:“显然,日本那边又乱了。”
靠通商互市从根源上断绝倭患并不值得嘲笑,该嘲笑的是明明天无二日,人家日本就那么大摇大摆的以天皇名号招摇,却没人敢捅破这层皮。
张祖娥颔首,又念叨一句看向赵期昌,饶有兴致观察赵期昌神态:“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她的眼神让赵期昌颇有些尴尬,真按着五家联盟,以及张赵翁婿联盟的定义来发展,整个卫里以戚家为首、与戚家联姻的中左千户所王家、以及于家都会被瓜分干净!
从最初的发展计划中,当时的上司戚继光,就是他们要一起打倒的对象。可还没积蓄足够的实力,就发生了北曲山战事,结果还没与戚家翻脸就从职务上反压戚继光一头。这就使得中左王家、于家变更立场,没有那么坚定的围在戚家身边。
与原地踏步的戚继光比起来,五家联盟这个组织发展神速,以至于没人会眼馋戚继光手中的卫掌印差事……
张祖娥的意思很简单,明明大伙儿当初是吃羊的,结果齐齐变身为能吃狼的虎。结果没人去吃羊了,你却与羊做朋友。
这回好了吧,各家还没背弃你,人家就先把你踹了。
麈尾(竹尾),似鹿的一种动物尾巴,类似羽毛编织却更为狭长的扇子,属于一种彰显身份的配饰,是魏晋之际士人清谈时挥舞助兴用的(驱赶蝇虫?)。
同时这东西也是魏晋开始将领调兵时挥舞、类似于指挥棒的信物,算是文武兼具的象征。不过自宋以后就不流行这东西了,而赵期昌就喜欢这东西,他送给招远矿监杨承恩的羽饰鞭条,也算是麈尾范畴。
一种已经不流行的东西,偏偏赵期昌喜欢,又出现在戚继光的诗中,这是令赵期昌惊恐的根源之一。
见赵期昌不做反应,也不解释,张祖娥微笑着:“梅郎可要长些心眼,在外头值得梅郎折节的除了师兄、几位师长外,再无人物能令梅郎折节下交了。”
赵期昌苦笑,张祖娥双眸绽放着神采:“在妾身看来,梅郎是星宿下凡的神仙人物,只该世人瞻仰梅郎。能值得梅郎青睐、器重,许可他们追随,这是他们的幸运才是。就连妾身,能与梅郎相遇,也是妾身的幸运、福气所在。数遍当世俊杰,岂有能与梅郎并肩而论者?”
“戚氏要去,就随他去……梅郎又何必在意?依妾身看,惟明本事便不在戚氏之下。梅郎看重戚氏才能,岂不是让惟明难堪?”
都以为赵期昌再三照顾戚家是想把戚继光拉入自己麾下,这的确让赵氏第一家将的赵显有些窘迫。仿佛他赵显不行,家主才去找戚继光当客将一样。
赵期昌缓缓点头:“放心吧,戚氏之事我自不会神伤。戚氏若追随我赵氏闯荡,这才说明我当初看走眼了。其实,戚氏如今的选择,我早有准备。”
张祖娥就怕赵期昌因为这件事儿就志气消沉,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赵期昌必须镇定、平静。他若云淡风轻面对波浪,跟在周围的人才不会自乱阵脚。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张祖娥念了第三句,微微摇头:“第一句说的是时政,前面一句又说的是当初你二人交谈兵法,磋商时政利弊。这一句,说的似乎是梅郎如今的风光。”
赵期昌颔首,夹着鱼块:“是啊,黑云压城,登莱兵权尽****手,也只有我的桌前摆满了调兵令签,也只有我才能横剑登莱,威压各处。”
这首诗从头到尾一共四句八段,一句一个篇章:即历史问题导致的当下问题;你我过去的交情;你赵期昌的威风;我戚继光的志向。
“那最后一句说的就是他戚继光了?”
张祖娥眼眉泛笑,将信纸折好,悠悠念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颇有意境,心志绝伦而不凡……这首诗妾身会保管好,几十年后再看看封侯者谁。”“封侯?”
赵期昌吃着默默吃着鱼块,吃完碟中鱼放下筷子:“姐姐宽心就是,这一劫还能应付过去。能杀的人在塞外,在日本,在南洋,绝不在中国。”
张祖娥将戚继光的诗收入信封,夹入自己常看的几册书中,返身坐到赵期昌身侧,掏出手绢给赵期昌擦拭唇角,垂眉低声:“妾身倒觉得能害梅郎的人,就在中国。国外夷人、蛮子,是抚是剿,何须梅郎亲至?只有国中群雄,才是梅郎、我赵氏延续之大敌。”
握着张祖娥手腕,赵期昌眼皮上抬,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国中能杀我的人只在家中,外人休想取我性命。若事有不济……”
张祖娥抬手压住赵期昌口唇,瞪目:“不准说胡话!”
见她双目泛红,赵期昌也止不住眼眶中雾气升腾:“就这一关,若度过去,今后只有天能杀我!”
时间越往后延迟,处理势态的可能性就越小。
消息尽可能的在掩盖,可张祖娥还是知道了,急匆匆来到奇山所,图的不是别的,可能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深吸一口气,张祖娥压住心中悲伤,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陈明心这帮人就离开备倭城向东传个救灾的令,怎么沿海各卫不到两日间就杀掉了五百多官佐。
别说五百多当官的,就是两天时间要抓五百多头猪来杀,也不够时间啊!
被杀的那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猪都不如,打不过难道就不会跑么!
就这种本事的军官,难怪海防松弛,更难怪登州卫能在段段时间里崛起,不仅仅是登州卫各家志气比各卫高,而是各卫烂到底了。
登州卫再烂,旁边有个登州水师,又是府城治所所在,还在兵备道员眼皮子底下,想要烂到底也难!
敛去哀怨神色,张祖娥从袖中取出几封书信递给赵期昌:“梅郎看看,兴许这也是转机所在。”
接过信,赵期昌看着信封上的称呼一愣,是三个陌生人,还都是徽州歙县人:罗龙文、徐海、毛海峰。
最有意思的是罗龙文的信封上题字:敬赵登莱都司梅川公亲启,旧人歙县罗龙文携家眷王氏恭拜。
信封上将赵期昌的姓放在登莱之前,可谓是毫无底线的拔高赵期昌地位,比赵期昌的家仆还要来的无耻一些。比如赵财,就变着花样称赞赵期昌,还不是当面称赞,而是对着下人称赞,一副荣辱一体,主子多威风、高贵,我就多威风、高贵的模样。
弄得家中风气很不好,一帮下人、家丁看赵期昌的眼神越发的热切,仿佛看……神像似的。
指着罗龙文的拜谒帖子,赵期昌摸不着头绪:“这啥人?又不熟悉,还带家眷上门?这帮人又怎么个回事?这节骨眼登我家门,是活腻了还是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