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乙亥日,清明节。
三更时分,校尉营中就摆列灯笼,不只是赵期昌这边儿有任务要外出,整个校尉营里寄宿的宫卫、内外军官今天都是有任务的。
作为西官厅听征参将,刘磐没有具体的差事或实职,可他从广东带来的兵依旧驻扎在通州一带。所谓听征参将就是一帮中枢养着的后备高级军官,如刘磐这样畿内还有两千余部众的参将,属于那种随时可以拉上去补天填窟窿的。
还有不少的听征参将并没有统属军队,却也有家丁卫队在京。这部分家丁卫队少则三五十人,多了近百人。这么多精壮汉子根本不是一个参将俸禄所能供养的,而朝廷对家丁部队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为避免家丁部队衰落或因为养家丁而使得军将财政破产进而铤而走险……所以朝廷也就捏着鼻子认了,给了家丁部队一些补助。
例如刘磐的百余家丁就驻扎在校尉营中,吃喝都走的是校尉营军粮,至于军饷、服装、军械消耗,这些由军将本人负责。这年头养兵,支出最大的除了军械外,就是持续消耗的粮食!
别说赵期昌,刘磐也要三更起床穿戴鲜亮的礼仪用甲前往长安左门排班,与所有在京的闲职将领一样参与皇家祭祀。
这种祭祀是很多的,太祖皇帝的生辰、忌辰,皇帝本人的圣诞……还有皇太后之类皇室重要成员的祭日,都要分遣皇亲、勋戚带队去各处祭祀。重要的节日如皇帝圣诞,更有放假的说法。
醉酒头疼的刘磐又灌了两口酒醒神,与李孟等亲信一同换甲,语腔含糊道:“昨夜执掌御马监的高忠来宣旨,让赵家兄弟跟着驸马田诏去昌平祭祀哀冲太子。”
说着展臂,让李孟为他扎束甲红绸带,扬着下巴继续说:“高忠何许人也?可见,赵兄弟很受宫里重视。可祭祀哀冲太子,这叫个什么事儿?”
李孟扎着绸带,露笑:“二爷都迷糊,咱这些人就更无什么见识了。不过赵爷那里步步高升,对二爷,对我等弟兄而言都是好事,这是确凿的。”
见这帮人还相信赵期昌是白衣神军大帅外孙的说法,刘磐只是笑笑。
此时此刻,同样醉酒未醒神的赵期昌抓着澡桶边缘,踩着木阶迷迷糊糊翻入桶中,泡在水中睁眼看着昏黑屋顶,很想抬手搓澡洗去一声酒、汗气,可就是控制不住软绵绵的双手。
试了几次发现是徒劳后,赵期昌咬了咬舌尖:“来人~!”
门被推开,正刷牙的李济探头进来:“将爷?”
“喊两个腿脚勤快的来……搓澡。”
“得令!”
李济露笑拉长语调高唱一声,涮了涮口就拿着牙刷边走边甩着牙刷水迹,没多时就领着两名戎装军士回来。
澡桶中,赵期昌两臂搭在桶边上,头也枕在桶边上,紧紧眯着眼,心中两个小人正在打架。水中是一具晒成麦色的躯体,在摇曳水面折射着一团黑色。
门推开,两名军士进来四只手压在赵期昌手臂上揉搓,赵期昌皱眉:“用力些。”
说着,他两手抓着桶边,两臂撑住身体站在澡桶中,还闭着眼睛呼吸深长,没等搓几下又问:“各处准备的如何了?”
还是没声音应答,赵期昌双臂使劲,紧接着腰腹、两腿绷紧肌肉,就在两个呼吸后恢复对身躯的控制,这才眯着眼缝扭头看过去:“说话。”
一瞬间他双眸睁圆:“怎么是你?”
“得夫人宽宏之恩,妾身这才侥幸随军。”
一身戎装头戴勇字盔,宽大帽檐下是一张瘦长瓜子脸,跟印象中的圆润鹅蛋脸比起来廋了几分,而那双纤长、灵巧弹拨琵琶的素白手掌正握着布巾,掬水、拧水,目光专注盯在赵期昌右肩,认真擦拭。
“珠珠?”
赵期昌扭头看另一边儿,他有些不相信,张祖娥竟然会答应陈青青的请求。他很担心,背后那个正在搓澡的人是张祖娥。
扭过去一看,是同样戎装的夏折柳,顿时松了一口气:“说罢,她是怎么考虑的。”
夏折柳垫着脚尖擦洗赵期昌腰背,白净面庞微微露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小姐相信老爷能守身如玉……小姐担心的是京中各处的女子使尽花招算计老爷,其中必有心思不轨者。也认为老爷在京生活起居也不能尽用粗汉,又不方便雇佣不知底细的民女来府上做事。”
赵期昌轻叹一声,浑身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还是她想的全面,等有了院落,你就在起居在书房中吧。”
说着他搓搓脸,埋怨道:“可她还嫌麻烦不够多么?陈姑娘这事儿……”
突然,他脸色一变满是惊愕,扭头看着背后探入水中的臂膀,又看看咬着下唇的陈青青。
夏折柳张嘴楞了楞,看了看陈青青,又看了看赵期昌,也是脸红到了耳根子。
“松手。”
赵期昌低声吐出两个字,这简直是女流氓做派!
“夫人已许了妾身入门一事。”
陈青青说着脚后一蹬,整个人要往澡桶里钻,同时手里抓着使劲拉扯借力。
担心扯断,瞬间赵期昌脸色又是一变,赶紧伸手将这人拉了进来。
溅起的水花打湿夏折柳一身,等她抹去脸上水珠,就见陈青青在澡桶中抱着赵期昌腰腹,赵期昌又在争扎,澡桶晃动水花四溅哗啦作响。
“老爷!请让妾身来服侍老爷!”
“你个疯女人!”
才骂了一声,赵期昌就不敢再骂或刺激这个疯女人,一旁夏折柳直接转身过去,脸已经不是红不红的问题了,而是红的能滴血!
陈青青猛地从水中升起,赵期昌看着那张满是水珠,抿嘴含笑,眼眉俱是遮掩不住笑意的女人,顿时觉得这个疯女人也可怜。
四目相视片刻,这疯女人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赵期昌忍不住闷哼一声。
两刻钟后,李济小心翼翼送走那两个祸害,又小心翼翼来屋中。
穿戴好盔甲的赵期昌就那么斜躺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似乎无脊椎骨一样,傻愣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将爷?”
李济低呼一声,又走近几步:“将爷,这真不干小人的事儿。”
赵期昌缓缓扭头,盯着李济:“今天你就别吃饭了,好好反省反省。”
仿佛被掏空了一样,赵期昌伸手:“扶我起来。”
李济干咽唾沫,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女人,可那两个女人就这么厉害?
李济哪知道,现在的赵期昌小腿肚子还在打颤,那个疯女人差点一口要了他的老命!
在四更各处城门开启时,领了向导军官的赵期昌百余骑就朝北边的昌平赶去。
初春的京畿野外的清晨,举目望去只有斑驳的浅浅绿色,更多的是土黄色、灰色以及同样暗色的天际、云层。
佩戴遮尘面巾,百余骑在官道上踏马而过,除了前面的三四十骑,后面的都笼罩在泥尘之中。
冬不见雪春不见雨,这已经是这几年来京畿的常态,官道及官道两侧的土地都已被踩踏成了虚土,稍稍踩踏或风一刮,就是一道沙尘组成的墙。
皇城,长安左门处,梁梦龙怀里揣着赵期昌昨夜留下的私信在这里拦住朱应奎:“朱先生,梅川有手书在此。”
左右不断有赶往长安左门排班的文武官员,不时有目光探来。
朱应奎抖开信纸就站在街道上阅读起来,上下点头:“余明白了。劳烦乾吉转告严明,莫要分心他处,专心做好本处比什么都好。”
很短的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和一句莫名其妙的道门密语,就是委托朱应奎联系到蓝道行,告诉蓝道行一句密语:老君再传人,蕲蛇杀阴虫。
很快,朱应奎托相熟的宦官将这一句密语捎给蓝道行,然而嘉靖比蓝道行更先一步得知。
提笔,他在桌案上写了两个字:李,蕲;沉吟片刻又写下两个字:内贼。
“去查!”
突然,神态静谧的嘉靖一声厉喝,盛装的一排排太监、少监一层层跪拜,齐呼:“主子息怒。”
拿起这张纸,嘉靖两步来到一众太监面前,握着纸抖动示意,对着抬头望来的一群太监眦目厉喝:“真当天下人是好糊弄的呢?查!朕要一查到底!”
八个儿子现在就活下来三个,最喜欢的太子身体一直不好,很可能夭折。
平时能忍住的嘉靖,在清明节这天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其中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
一帮太监早已没了威风,一个个缩起脖子神情惊恐,又可怜兮兮的模样,更有一些太监、少监傻乎乎不知道嘉靖要收拾谁。
“查!查出来一个,朕要诛他九族!”
纸张揉成团,嘉靖砸向高忠的脸:“还要找,将那个人找出来……只有他才能杀阴虫,救太子!”
高忠连连磕头顿首,怒气中的嘉靖越发的控制不住,来回踱步两次,猛地抬脚将面前的太监一人一脚踹翻,一边踹着一边痛苦又怒嚎,一帮太监也跟着哭嚎。
黄锦抱着嘉靖左腿,嘉靖右腿不断踢着黄锦:“放开朕!都出去!”
“主子纵是打死奴婢,奴婢也要死在主子跟前儿!”
玉熙宫中,打累了的嘉靖颓废坐在地上,倚靠着盘龙柱低头哭泣,泪染胡须。
他口里嘟囔着湖北口音,对着空气讲述着少年时期与父亲兴献王的美好记忆,面前太监跪成一圈,人人低声啜泣。
对别人,嘉靖杀起来就跟杀虫子一样,对身边人嘉靖非常的迁就。
以至于宫里不断发生大火,烧掉各种府库里的珍藏玩物,甚至连天子六玺都被烧成灰烬,每次嘉靖都是轻打板子,不愿意重处身边人。
对身边的宫人都如此迁就、宽厚,更别说是对亲人了。
可他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而去,连续打击已让嘉靖的性格扭曲到了极点。
而太子的存在,则是嘉靖心中最后的慰藉。
没人的时候,嘉靖会一个人抱着枕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