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前,嘉靖道袍束发,孤伶伶一个人举目南望,双手负在背后,沉着深思。
青天白日下,嘉靖视界中赵期昌吃着陈矩带去的薄薄油饼子,一大一小仿佛野孩子一样盘坐在草地上,似乎很香甜的样子。
“黄锦,云南那边儿的事儿内阁、各部是个什么看法?”
嘉靖下巴扬起拉长声调询问,恭候在背后十步的黄锦趋步上前,至嘉靖五步范围时柔声:“回主子爷,严阁老认为赵炳然见解精辟直入要害,滇国公理应由沐朝弼袭任。”
“那各部呢?”
“奴婢听说兵部的丁汝夔有不同看法,原因是朝廷花费大笔钱粮调度山东兵马不远万里入西南作战。以山东兵马之精悍,足以震慑云贵川三省土司。沐家之事,不足以影响山东客军威势。何况沈希仪在侧,给云贵土司十个胆子,也不敢造逆违乱国朝法度。”
嘉靖右臂扬起指了指,凌空虚指,语气慷慨激昂:“丁汝夔没错,严嵩也没错,赵炳然亦然无错。然而此三人意见相左,何也?”
黄锦俯首,细声:“奴婢怎么能知道?”
嘉靖呵呵做笑:“丁汝夔看到的是眼前的问题,严嵩看到的是今后的问题,赵炳然啊……他不差严嵩多少!”
近年来西北、东北、西南、东南几乎大明朝周边都有边患问题,各边边军也存在各种各种无法短时间内解决的问题。可以说是内内外外都有问题,任何一处问题扩大、失控将会使得局部地区糜烂。
所以各处平叛、防守或野外决战都是十分敏感的问题,敏感在于国朝钱粮储备。闹兵灾的地方可以拖延等待,但绝不能仓促上阵……花更多的钱粮用于战争不是问题,问题是一定要打赢!
一场胜利接着一场胜利,才能保证所有消耗的钱粮没有白白消耗;才能保证各地官军的作战士气和名将种子不会夭折。
不断的胜利增筑朝廷的威望,一场场战争中走出来的常胜将军,和各处不畏惧战争的老兵,再加上节度有序的钱粮,足以将内外问问慢慢消除瓦解。
这就是严嵩执政的纲领,核心就是对待战争的态度:任何战役做足准备才打;能打胜就不会进行政治手段解决;任何战争必须存留三分力气以应对各种变化。
而兵部尚书丁汝夔的态度则是坚决的,他想借着山东客军的威势胁迫西南土司、沐府服软。
朝廷态度强硬,也是有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
可问题是失去沐家的支持,山东兵马或许驻扎在昆明能打退一波波土司围攻,可绝对无法撤归贵州、重庆,更不可能坚持到援军到达!
援军?真正肯救赵显部,会跟西南土司彻底撕破脸的军将不在西南,不在中原,不在东南,也不在九边,就在紫光阁旁的草地上!
如果可以,谁都想彻底解决西南土司、卫所羁縻体系,可现在的各方面的问题太多了。西南的地形可以说是山险水恶,根本无法像江南、北方那样进行大决战、大迁移、大清洗来保证控制力度。
而且西南也太穷了,如贵州省就是彻彻底底免去赋税的一个省。为贫穷的西南消耗国朝保命的元气,显然是不值得的。
“高忠?”
嘉靖轻呼一声,黄锦趋步后退,掌管宫内、宫外兵权的御马监掌印太监高忠大步上前:“主子爷?”
“放他回去。按山东呈送的兵站制度贯彻畿内紫荆关、居庸关、倒马关与京师之间各县,再命太仆寺、战车厂拨付调运畜力、车具,保证下回俺答入寇宣大时,此人所部能五日内抵达宣大,十日内参战。”
说着嘉靖转身,面目无情:“这些话实打实的告诉他,砍三百级许他官复原职,砍一千级授他武勋柱国,砍两千级……朕将旅顺及南四卫划归登莱都司府。”
高忠追问:“主子爷,那斩首三千级呢?”
嘉靖突然露笑:“你觉得他能斩三千级?”
高忠颔首,躬着身露笑:“回主子,奴婢觉得给小赵搭配个懂事儿知大局的监军,说不得能一战斩首五千级。”
五千级……嘉靖敛去笑容:“若能斩五千级,这部兵马需要休缓一两年。”
军队折损一成,补充新兵训练几个月就能恢复到以前的训练、士气水准;若是折损过半,残存的老兵虽然个个精锐,但很多会畏战……一支折损过半的军队,可能还要裁汰掉一半儿多的老兵,再补充八成的兵力操训很久很久才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所以,逼着赵期昌贪图首级军功,可能会拖疲、拖死整支军队。
高忠眨眨眼,道:“保定、河南有一些山东兵马,若另编一部入京听用,作战时协同小爷的亲军,说不得还真能大胜鞑虏,斩首五千级。”
见嘉靖沉吟,高忠继续增强筹码:“主子爷,宣大二镇每隔两年就会抽调一批山东枪手和保定弓手,若是再从宣大二镇中抽离山东籍贯军士重编一营,保定二营,河南一营,如此可得步军三营,骑军一营。”
河南一营指的是原好河南巡抚标营赵鼎明部,这是一支骑军营,也能说是骑马步军营。
嘉靖皱眉:“怎么,听你的这意思,好像只有山东兵马能打仗?”
高忠跪倒在地,脑门贴在地上:“奴婢不敢,奴婢的意思是主子万岁爷慧眼识人简拔将种于山野行伍之中,不妨多凑一些兵马上去,取得一场大胜,届时朝野将无人质疑东宫兵马……东宫兵马一鸣惊人,也会令各边各镇军将知耻而后勇。”
嘉靖垂首冷冰冰看着脚下高忠后脑勺和却非冠,语气幽幽:“若败了呢?”
高忠身躯微颤:“万岁爷,东宫兵马乃奴婢平生所见最强之军,若东宫兵马败绩,奴婢原千刀万剐而死!”
“那就这样,若斩三千级,朕封他伯爵;若斩五千级,登莱以北的水师尽数归他节度!”
嘉靖说着抬头看一眼那边垂手俯首的一众太监:“若折损高于斩获,哪怕高一级,一切战功不计,朕还要罚他于大内洒扫。”
大内洒扫,就是最没前途的那种宦官干的差事儿。
一帮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苦笑不已。
嘉靖实在是太过于憋屈了,是他把仇鸾从大同总兵的位置上拉下来,将张达、林椿这两位猛将提拔到大同总兵、副总兵的位置上,结果仅仅是一场规模稍大的侵扰战,张达、林椿竟然同时战死。
这两员猛将死的憋屈,嘉靖更觉得憋屈!
三百鞑虏首级,这就是他的最低要求,只要赵期昌能拿回来三百鞑虏首级,证明赵期昌、东宫亲军的战斗力,自然也会证明嘉靖的军事能力。
军事成就,一直是嘉靖的心病,尤其是跟正德皇帝比较的时候。
何况在他执掌社稷乾坤之时,吐鲁番的满速儿将哈密番给灭了两次后彻底吞并,使得以哈密卫为核心的西域羁縻体系彻底败坏,这丢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哈密或西域入口这么简单,丢的是大明朝对天山南北的影响力!
哈密卫在,西域羁縻体系在,大明对天山南北虽然没有多少裁决处断权,可基本的影响力还摆在那里。
可吐鲁番的满速儿灭了哈密番,掳走顺义王后发现甘肃巡抚、陕西三边总督的反应激烈,又从哈密番撤兵却掳走了顺义王;没几年满速儿又兵临哈密番,这回甘肃、陕西方面反应迟钝,于是满速儿就彻底吞了哈密番。
结果就是嘉靖对陕西三边文武要员各种处死、折腾,他丢的脸面实在是太大了。西域羁縻体系毁于天山以北的瓦剌四部倒也合情合理能说得过去;偏偏不是,是吐鲁番的一个小势力蹬鼻子上脸,一拳打灭了大明朝在西域的羁縻体系,也毁灭了大明朝在西域的威望!
“三百鞑虏首级?实在是小看了赵某!”
紫光阁前的台阶上,赵期昌赤足坐在台阶上,一脸油垢歪着脑袋看南宫真人,嘴角沾着油花:“真人觉得咱出去后能斩多少鞑虏?”
南宫真人抚须,摇头露笑:“老道如何能知?反正各处开了盘口,赔率最低的是三百首级三进五出。”
赵期昌挑眉:“谁的庄?三千首级多少赔率?”
“是黄爷跟陶天师闲聊时定下的庄,三千首级是三进十三出。怎么,你要压这个?”
赵期昌缓缓露笑:“之前对三千级没多少把握,这回有把握了,就是不知道上限是多少。”
“三万两为限。”
“那就三万两!三进十三出,只要小爷出去砍来三千鞑虏首级,赌金就有十三万两!何况,国朝赏格摆在那里,鞑虏一枚首级五十两,这又是十五万两,合计二十八万两之巨!”
赵期昌笑意渐浓,忍不住仰天大笑:“二十八万!哈哈哈哈!这可是二十八万!一名弟兄二十两赏格,别说去宣大,粮草军械充足,将爷敢去敕勒川撒泡尿!二十八万!五百人命换二十八万,值!”
战损五百,是赵期昌心中规划的极限。
他面前的南宫真人眨眨眼:“赏格的确是五十两一枚,可你能拿到全额赏金?”
一枚鞑子首级价值五十两,这是大同连续兵变的引发的市场变动最新物价。之前是十几两,无法激发士卒拼杀、冒险的勇气,于是拔高到了五十两!
当然了,你有一枚鞑子首级可以选择换赏钱,或者录入军功册卷,作为升职功勋凭证。基本上,一枚鞑子首级能让把总以下直接升一级或两级。
笑罢,赵期昌看向南宫真人,双眸睁圆声线低沉:“我算是看明白了,满朝上下我只需要怕皇上和太子爷,其他人谁妨碍国法,惹得皇上、太子爷不痛快,咱上去一刀砍了……皇上顶多打我板子也不会杀我……再说这笔钱是我弟兄上下浴血拼杀所得,谁敢贪污克扣,那就该杀,于情于理都该杀!”
看赵期昌眼前这桀骜劲头儿,南宫真人似乎觉得赵期昌已经拿来了三千鞑虏首级和一辆辆准备装银子的空车……
轻咳两声,南宫真人问了一个尴尬的问题:“老道听闻军中法度森严,而梅川又家中拮据,似乎凑不出这三万两赌金?”
赵期昌眨眨眼,皱眉:“借是应该能借来的,大不了多给一点利息。或许,出去后咱该找小爷合计合计,怎么说小爷也要出点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