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米酒下肚,吃着烤鱼,赵期昌说明来意。
白庆喜嘴角泛着油光,边吃边说:“我家确实能牵头,也有这个资历牵头。可卫里,能给我白家什么?这事不是你我能搅合的,九月十七是家里老爷子六十大寿,这就是一个机会。”
顿了顿,白庆喜继续说:“这事就由戚掌印来办吧,选个日子来我家一趟。让老爷子掌掌眼,若是可以,我白家可以吃亏。”
卫里和府里的谈判,其实就是走形式,真正要谈的对象是城中民户士绅豪族。卫里牵头的人好办,戚继光当仁不让,除了他之外没第二人。
城里就麻烦了,牵头的不好做,要满足各家利益,自然要吃亏。若谈不拢,自然名望下降,不论哪种都是出力不讨好。
赵期昌就是个传话的,白庆喜也就是传话的,后面的事情与他们没关系。是戚继光代表卫里去找白家老爷子谈,白家老爷子愿意牵头,才能谈。谈的如何,彻底不在双方掌控中,也是个很扯皮的事情。
朦胧清寒的秋雨中,白庆喜撑着油纸伞回卫衙门继续补觉去了,赵期昌主仆二人顶着雨回赵家酒楼。
“说了也是白说,不愧是姓白的。”
后院偏房,主仆二人换着干燥衣裳,庆童将湿衣服丢进水盆:“老爷,姓白的不给准信,不好向戚掌印交代。”
赵期昌坐在铜镜前戴着六瓣小帽,扶正帽子头也不回:“他说的的确是废话,他不说这话戚掌印也会在寿宴时拜访。其中根由也麻烦,不过他开这个口,咱的差事也就算是有了交代。”
他一点都不意外白庆喜的回答,如白庆喜所说,做牵头人是吃力不讨好。毕竟这是个标榜道德的时代,军里、卫里、山贼窝子里牵头的可以大吃特吃,可城里不一样,要注重名望。
白家要做牵头人,必须保证事情圆满,要让各处满意,所以只能吃亏。事情做不好弄崩了,更是折损清名。至于私下里吃回扣这类事情,因为是双方一起谈,所以白家也没有空闲来吃,没机会背着城里各家吃。
白庆喜的意思很简单,第一次谈判是非正式的,在白家老爷子六十岁大寿的宴席上进行初次交谈,若双方底线能靠拢,那就一口气谈完;底线差的不大,白家可以勉为其难的继续牵头;若双方都是欲求不满沟壑难填,白家就不会涉身其中。
三种可能出现的局面,第二种局面中白家愿意出手,就是最大的诚意所在了,卫里缺的就是这个。
至于第一、第三种局面,不大可能出现。
所以,白庆喜说的是废话,也是赵期昌、戚继光、卫里所需要的废话。
庆童摇着脑袋想不明白,抱着木盆去灶房取热水,准备清洗两人的衣衫。
赵期昌撑着油纸伞来到酒楼,二楼广厅一隅,卫里七名佥事,一帮子正副千户坐的满满,为赵鼎明升迁庆祝。
这里没赵期昌什么事,敬完三杯酒说完戚继光传的口信,便在一旁的桌上,他与张承翼对桌吃喝。
没多久,隶属于中所编制的各类百户二十三人涌来,送上贺礼加入宴席,彻底占据广厅,很是嘈杂。
赵期昌与张承翼聊着武技、家丁操训、卫里各家状况变动、以及兖州府那边的战事。
那边在八月初时有妖僧作乱,不用想就是白莲教的底子。也不是沙场对拼,而是山东巡抚何鳌带着标营精锐,以及动员起来的乡勇、团练大约七八千人与这伙妖僧、信徒玩封锁、躲猫猫的游戏。
说的简单了,就是这伙妖僧煽动失败,实力不够只能东躲西藏而爆发的一场游击战。
何鳌那边占据绝对优势,可人手还是差一点,始终无法一举端掉行踪不定的贼军。大军近万,始终逮不到一撮贼军,拖延下去必然有损官军脸面,也影响何鳌的政绩。
张承翼父子刚从历城回来,有第一手资料,貌似何鳌准备动员更多的军队过去,以牛刀杀鸡的架势,扫清妖僧拉起来的贼军。
不过,这一切距离赵期昌、张承翼太远了。墩军体系的赵期昌在升格后是守军,张承翼父子是备倭军体系,前者不在征调序列,后者没有山东备倭总兵官点头也不可能被巡抚衙门调动,所以这场战事与他们没关系。
若是调动即墨三营参战,这种捏软柿子的任务能不能摊派到登州卫还是两说,摊派后也是戚继光的事情。真有那么一天,戚继光带着三百人过去就能交差。
待到傍晚时,留下张赵刘王四家及外围姻亲军官家族,开始会议。
赵期昌也落座,排序左首第八,比右首第十的张承翼高五个序列。
左首主位是张茂,右首主位排序第二的是赵鼎明,左首第二排序第三的是刘文清,右首第二排序第四的是王文泽。这四人,就是这个集体的核心骨。
赵家家丁重新上茶,赵期昌端着茶碗听着,张茂环视拼排起来的长桌两侧人员道:“卫里各家也都初步拿出主意,具体怎么谈则由戚掌印、赵佥事来负责。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顶多就是拖两三月,最迟年底前就能完成。故而,各家回去多做开垦准备,待消息确定,就着手开荒事宜。”
赵鼎明接过话题:“城东开荒计划,在座诸位能吃头筹。所以旧马营改建市肆中,咱老少弟兄可以吃一点亏,尽快促成此事比什么都重要。另外,戚掌印开口,开荒时,备倭城里的三百捕倭军保持操训一事,诸位也都听说了,若无异议就按戚掌印的意思来。”
说着,看向张茂,张茂环视见没人开口,点头:“看来其中轻重关系也不消咱再重复,此事就这么定下。当然,三百青壮是各家的心头肉,也不让出丁各家吃亏,每名捕倭军多占二十亩新田,划归出丁各家。”
这一点没人反对,制度上的捕倭军名额代表的福利早已被瓜分,现在的捕倭军属于冒军,是顶替的假军,不是正军。现在出丁的各家不仅在开荒中少了劳力,还会额外支出操训所需的钱粮。
给与好处进行弥补是必须的,这多出来要充当补助的新田,自然由各家共同完成开垦。
随后,便开始漫长又枯燥的报数,赵鼎明那笔记录,对荒地进行划分。这个联合集体里,张赵刘王四家是小盟主,初步划分以这四家为主,然后内部进行划分就完事了。
福山所开荒事宜自然是刘家的,备倭城、解宋营、滦河口一带归张家。
赵家、王家是中所的,中所西部靠近登州城的地方人口较多,土地可开垦余地不大,但胜在方便,交给王家。
赵家拿到的是备倭城以东,以滦河口为界,西边以李庄百户所为限。
在土地划分上,赵家拿走最大的一片。
对于可开垦余地早就有统计,城东开荒计划是卫里一直有的东西,就是缺乏机会来执行。
王家能得到大约五十顷,赵家二百顷,张家四十顷,刘家百顷。这是最低初步估算,全面开垦,完全可以翻倍。
王家没落,刘家土地多盐碱,又远离卫衙门属于外围军官家族,是被孤立那种。这两家可以在分配时吃亏,得到分配就是好处,实际上已经赚了。
张家拿到了操守印,跳出城西那块被侵蚀的不像样子的沼泽立足城东,自然不可能拿走太多好处,这就是当盟主的代价。明面上可以拿走最大的好处,可实际上必须满足内部。
赵家就简单了,原来规划的是李庄百户所以东,到刘家旺这一片。可赵鼎明是中所佥事,还要负责旧马营改建市肆工作,其中赵家可以拿到改建过程中最大的好处。为了早日促成这件事,赵鼎明必须放弃。
毕竟赵鼎明在新的南城外市肆弄几块地皮,修建几座酒楼什么的都是很来钱又轻松体面的生计。放弃这种体面生计,回到老本行在土里刨食吃,的确吃亏很大。
所以张家让出名下五十顷,转给了赵家,名义上还不是给赵家的,是给赵期昌的,属于将来的嫁妆。
至于赵期昌与张祖娥的婚姻,要再等三年进行定亲,五年内完婚。
会议便在夜色中滂沱大雨里停息,各家主事人住在酒楼,赵鼎明与赵期昌坐在广厅一角,喝茶细谈。
赵期昌想不明白,张家怎么让出那么大一块地。名义上是五十顷的荒地,好好开垦则是百顷之地。虽然还荒着,属于卫里任何人名义上都可以开垦的公地。在口头上作为嫁妆,实际上什么也没付出,也是一笔很大的投入。
赵鼎明酒后神色透着压不住的喜色:“他家让出的可是一个麻烦,还能赢得一个大方的美名,没道理不干。”
端着醒酒的葱花爆香酸菜浆水汤饮一口,赵鼎明泛红面容透着细汗:“老三,你想啊,明日时卫里人都知道,咱赵家握着二百顷荒地,拿着最大份额的荒地开垦地盘,谁不动心?人人都会想,你老赵家这么点底子也吃不下这么大地盘,给我一点又如何?”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才是最大的麻烦所在。
见赵期昌神色变化似乎理解,赵鼎明继续说:“张家拿的土虽少,可滦河口一带因灌溉方便,多有军户开垦而未报备的隐匿私田。张家动动指头,就能收编这些军户为佃户,大量熟田转眼就能归入名下。余下的荒地也开垦便利,所以他家要的是眼前看得着,用得上的好处。”
赵期昌眨眼:“兄长,那滦河口以西的地?”
这是名义上张家给出的嫁妆,一直蔓延到刘家旺,再加上白石墩区域,都是赵期昌的地盘。
赵鼎明笑笑:“你想得美,这嫁妆还是等五年后再插手吧。估计到时候,滦河口西边的地,你也插不上手。东边的军户会让张家打发到西边,到时候你能收的也就是租子,没想动那些土地。”
那边没有报备而私开的土地不少,开垦荒地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报备,是偷税漏税。这片地名义上归中所,实际上归备倭城管理。赵鼎明与张茂合起来,足以将滦河口一带的军户坑死。
的确,张家要的是眼前的好处,眼前的好处还包括名义上那份嫁妆。
而赵家名义上有二百顷地,卫里各家眼馋是个麻烦,更麻烦的在于田启业部安置到中所后,总不能将军户的田拨给田家。这笔支出,还得赵家来掏。所以,赵家名义上的二百顷地,水份很大。
赵家内部还要进行二次划分,很难说赵家是亏了,还是赚了。可没法子,主动权全在张茂手中,四家联合的集团中张家已经拿到了操守印,占据最大的主动。
联合的利益在于后期,保证这个联合的存在,是首要任务。眼前看得见,看不见的亏,只要是必须的,赵家就得吃,没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