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赵期昌一拉马缰,右臂高举,庆童握着铜号角吹奏短而急促的天鹅声,五十余骑先后勒马。
他侧头向南,半山腰上有一座百户寨,那是左千户所最南端的百户寨,设立在巨石山北一座山上,山下是一处三岔口,勉强能算交通要道。
这座百户寨,叫做山头寨。
此时山头寨寨门合上,寨内守军、军余渐渐出现在寨墙上,紧张望着山下道路上驻马的马队。
三岔口向西就是左千户所,出了山口向北十余里就是登州城南旧马营百户所;向南则是中左千户所,东北方向则是中军所在的龙山百户所。
“噗!”
啐了一口,赵期昌轻踹马腹:“出发!”
陈明理与几个老弟兄互看一眼,当年山头寨覆灭时,陈明理带着一帮兄弟最先杀来,多少知道一点卫里人不知道的事情。
那一次,陈明理抱着极大的决心来追杀倭寇,指望卫里人接受他,将他纳入卫里体系。可他即兴而来,败兴而归什么都没得到。
山路拐弯处,铜铃声传来,这五十余骑从头到尾先后渐渐放慢马速。
一辆牛车出现在他们面前,驾车的于学文垂着头,手里握着鞭子一动不动,身上三枚箭簇白色的箭羽与蓝红相间的罩甲十分显眼。
悠长天鹅声响起,陈明理一把抽出立插在马具上的红缨枪横握在手高举,怒吼:“戒备!出刀!”
赵期昌猛拉缰绳,小红马长嘶着,一片马嘶声。
陈明理策马立在队伍前,老黄牛受惊也停在那里,哞哞叫着,牛鼻子喷出一团团白气。
天鹅声响起,于学文艰难抬头,面容哀戚扭曲,双眸看着面前黑压压堵塞山路的马队。
赵期昌策马出现在队前,见陈明理不下令,他便对着颜植稍稍侧头。
颜植跳下马,拖着五尺长斩马剑小步接近牛车,认出卫里有名的于学文,扭头:“是于家老二!”
“师兄压阵!”
赵期昌打马上前,庆童跳下马,取出藤牌小跑着跟上,将腰刀抽出。
牛车前,颜植解下黑布斗篷将于学文裹起,探了探鼻息,拍拍于学文冻僵发白的脸:“于百户!于百户!”
“右军的弟兄?”
于学文扭头扭头看向赵期昌,两行泪水终于淌下:“倭寇!倭寇!”
“在哪!”
赵期昌跳下马,险些摔倒两步冲到车前,双目眦圆。
“南……三四里哨卡,速去报仇!”
于学文右手抬起要抓向赵期昌,抓住赵期昌递过去的手,满是血渍的手紧紧拉着赵期昌的手,泪水淌着,眼神祈盼又可怜:“倭贼杀我兄弟……杀光他们,报我血仇!”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赵期昌另一手搭上去,颤抖点着头,呼吸粗重:“我去杀倭奴!这就去!龙山有军医,撑着点!”
于学文松手,泪眼盯着赵期昌模糊声音:“别放走一人,倭贼有七八人,此贼……善射!”
赵期昌重重点头,抬手指南,扭头向后声音尖锐:“杀倭奴!”
陈明理正打马上前,手中红缨枪斜举朝前怒吼:“留几名弟兄,余下的跟上!”
四十余骑从牛车两侧绕行奔驰而过,脚下震动,赵期昌看一眼右手血渍,握拳横在胸前,对于学文重重点头。
于学文右手也握拳,垂着头:“保重……”
庆童按住小红马,赵期昌转身上马,狠踹马腹:“哈!哈!”
颜植、庆童先后上马,护卫着赵期昌两侧,紧跟着大队离去。
余下几名年老的骑卒又摘下两面披风给于学文裹上,向着东北七八里处的龙山百户所移动。这几人经验丰富,有一骑率先离去通报龙山中军。
哨卡处,火堆燃烧,五具尸体散布在周边。
哨卡南两里多就是中左千户所,很近,可山路曲折,这里发生什么中左所不会察觉。
“搜!”
陈明理指着两侧山坡,本该平整的坡面雪层都是乱糟糟。
赵期昌翻身下马,两侧山坡上已爬满了人,又逐渐消失顺着痕迹追击。
陈明理检查周边,对赵期昌摇着头:“都死了,还没凉透。师弟,说明倭寇并未远遁。追查倭寇要紧,可龙山所、中左所两边,怎么处置?”
这是在问要不要独吞军功,赵期昌眉头皱着。
“倭寇在这里!”
西面山坡上传来吼声,紧接着又喊:“足有七八人,马队抄击!”
陈明理侧耳一听:“是王胜,师弟?”
“中左这边咱不熟悉地形,急切间难定。到时各处必然风闻,平白做了恶人。”
赵期昌左右看一眼,东面山坡上的弟兄开始折返,继续说着:“锁住敌踪就是一功,没必要让弟兄们白流血!通报龙山中军、中左所!”
将腰间铜牌、百户印两样信物解下抛给陈明理,赵期昌从马具上抽出倭刀备州,转身就向西面山坡跑去。
庆童挽着刀牌紧步跟随,在山坡上可见隔着一座山,另一座山路上倭寇在山间小路上跑着,因为大雪封山,小路上积雪没有踩开,此时倭寇跑的并不快。
做好安排的陈明理登到山坡,左右环视这西面山里没有适合马队驱驰的地形,留下四五人看马,领着余下十几人跟上。
山里雪中行进困难,前后两拨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追着。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中军龙山所。
“倭寇?我看你贼眉鼠眼,面目凶恶倒是更类倭寇一些。”
护送于学文的一骑最先抵达,在于学文的宅前被中军卫士拦住。守门的卫士喊来徐承贞,他扬着下巴,眼皮子垂着打量着这年老的骑卒又说:“你说你是右军的人,可有凭证?军务劳顿,朱公还要署理登莱两府大小适宜,很忙的。”
“将爷,小的乃是陈家寨陈三爷家中庄客,跟着卫里赵三爷军前效力,是右军第一把马队四什骑卒。”
没有正式的号衣、盔甲,连匆匆发下的伍长、什长木腰牌也无,有的只是一件发下的披巾,这名老骑卒一脸为难:“可倭寇真来了,于家小二爷,被箭射伤就在后头。”
徐承贞皱眉:“果真?你是赵期昌的人?”
“不敢欺瞒将爷,稍后小二爷就来。”
“老实候着,本将这就去通报。”
徐承贞心中急切,若真是赵期昌逮住倭寇,他想要找赵期昌麻烦可就没希望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人是赵期昌的人,而是真耽误了事情,朱应奎能扒了他的皮。
后院,屋中觥筹交错后,徐承贞通报。
屋中正堂,一头老虎尸体搁在一旁,木笼里三只小老虎不到尺长,朱应奎捏着米粒按着一只小老虎脑袋硬喂着,笑容满面。
刘磐、龚显主仆已经醉翻躺在火炕上呼呼大睡,这就是他们主仆半月间的收获,打死了一头传说中的华南虎。
“倭寇?”
朱应奎醉意弥漫,抱着小老虎坐到主位,抚着怀里小虎背毛,有些不相信:“算算时间,倭寇也该出现了。整顿人马吧,备好车辆。”
于学文抵达龙山所时,中左所也得到消息。来这里领粮的张承翼领着十余名宗族子弟就往外跑,整个中左所于家子弟直接炸膛,得到消息立马就往事发点跑,一股接着一股涌出。
衙门里,于承嗣与一帮族老齐聚一屋,静悄悄可闻针落。
于广恩坐在火盆旁,头也垂着。
一名于家子弟仓惶跑进来,险些被门槛儿绊倒:“祸事了!”
天色渐黑,一路沿着踪迹追击,足足翻了六座山,绕了几座小山都记不清。
望着那高耸山岭,赵期昌喘着粗气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疼,浑身冒着白气,手中握刀备州一甩,贯入积雪中。
庆童跪着,张嘴喘着气仰头,一口口白气吐出,看着隐没在山腰林中的倭寇只觉得头晕脑胀。
一个个追来的人都好不到哪里去,陈明理拄着红缨枪,胡须染白看着这座绿林江湖中有名的山岭,神猪岭。
神猪岭周边六七十里山林密布,尤其是山,山多的让人绝望,根本不适合居住。山民都住不下,根本就没多少地方能开辟田地,这里是山民采药、打猎的地方。
望着神猪岭险峻地势,赵期昌有些绝望,自己这些人真的攻不上去。某些山间小路仅够一人通过,稍不注意就会跌落摔的粉身碎骨。
他在这里捕蛇时都得小心翼翼,这里已经接近莱山范畴。
“烧火御寒,封锁山路。”
赵期昌吐出八个字,双膝一软跪在雪里,一拳砸到雪里。
陈明理指着神猪岭道:“那边四五里,绕过几座山有贺家庄。弟兄们追得匆忙,干粮、引火物都无。”
他将赵期昌搀起来,苦笑着:“命背,神猪岭东南二十里范畴都是大山。偏偏北四五里就有了路。”
没了追踪的紧迫,又杀倭无望,赵期昌阵阵疲倦袭来,勉强点着头:“运气不好,若早到半刻,倭奴一个都难逃。”
陈明理抖开披风,右臂揽着赵期昌肩膀给他暖身子,环视左右:“小七,你腿脚快,去贺家庄找贺成虎,让他准备粮食、酒、引火物、斧头,再多弄一些棉被过来。到时候折钱,咱给他补上。”
一名矮瘦青年背着弓,闻声望过来抱拳,喊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兄弟,绕过神猪岭离去。
陈明理则左右指点,讲述周围地势、人文。
这里已经属于左千户所范畴,贺家庄距离龙山所直线距离十里出头,可没有一条像样的山路,要绕大圈子才行。贺家庄北又是山岭延绵,是典型的封闭山村。这种地方的村庄,要么与世隔离,要么捞偏门。
否则光衙门里的税,就能让深山里的山民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