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地，聚
【我问僧：人生为什么有聚有散？僧曰：聚而不散喜不来，散而不聚悲久年。我又问：那么聚聚散散都只为喜？僧曰：心悦，然也。】
我偶尔抽空去龙踞山见无心长老。问一些不温不火的问题。
这天我回来，你在火车站伸长了脖子等了许久时光。你看见我，我穿你买给我的杏色大衣，戴一顶黑色呢绒宽沿帽。涂了红唇，是正红色的。你说我的唇色有些渗人，我说这是失去太久的东西，前段翻箱倒柜找记事本的时候冷不防出现，我有点想念它，所以拿来用。
你带我去喝粥，你说刚下火车不好一下子吃太多，油腻辛辣荤腥的东西怕我的胃不能缓不过来。这天我喝粥，打车，洗澡，睡觉。醒来之后是需要去报道的日子，又见到那些容颜。大鹰，麦子，二爷已经来了，坐在一起。麦子招呼我过去坐，连位置都帮我留出来了。这种相遇好极。不管相隔多久时光之后的再聚，都不会生疏渐离。大鹰用他独特的搞乐方言提议晚上出去聚餐，有多久没有听到这种略带夸张的四川话。他喜欢在句尾加上波浪型的长音。
川奇。二楼。
菜上齐之后要混合着情绪饮酒，一桌人碰杯再干掉。没有人知道我会喝酒，其实我酒量不差。父亲爱喝黄酒，倒在白瓷碗里喝。还是女童的时候，父亲教我品酒。他说品酒，先闻其味，再观其形，然后品其味。我觉得所有绍兴黄酒的香味都是一样的，我真当不清楚女儿红，加饭，花雕，香雪有哪怕一丁点的区别。父亲是可以分辨出来的。他说好酒，香气浓郁而不刺鼻。再看白瓷碗的“酒凝”，“凝”在家乡话里是黏着物的意思。酒凝就是晃动酒碗，粘附在白瓷碗内壁的酒。酒凝退散愈迟愈好。
我是不懂酒的，我只管喝。它很香，质地醇厚，入口微醉。苦却不涩，回味有些甘甜。不能说它好喝，只能说喝起来有味道，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在楚地也有黄酒，我没喝过，颜色看起来要比绍兴黄酒浅许多。真是没有人知道我会喝酒，我一般只会在家里喝酒，在一些重要场合就以酒精过敏礼貌地回绝掉。这也不完全在撒谎，我是很容易酒精过敏的体质，只是不是每一次都会过敏。
我不会说谎，更不善言辞。不是所有文字爱好者都巧言善辩的。我说谎，左边眉毛挑老高。这是稍微熟悉一些的人都能够分辨的举措，因为不擅长，所以不去为之。
大鹰说了不少煽情的话，尽管语气多么不庄重，语调多么不正宗。还是成功把在场人的眼弄红了。我没有忍住，一串眼泪掉下来，打到了手背上。我一直很能吃，只是怎么吃都胖不起来。麦子笑话说我的肠胃功能不知道是太好还是太坏，吃下去的东西都不用通过胃就直接进入厕所了。也一直试图在增肥，都是没有效果的。
燕子夹了很多瘦肉给我，可爱在锅里面下我们爱吃的海带结，你一直问我会不会太辣，不断帮我续那杯茶。酒足饭饱，大家都散了。这样的散去就不悲不悯。
又过了几天，我去寺里找无心老头，我更愿意这样叫他，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他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我问僧：人生为什么有聚有散？
僧曰：聚而不散喜不来，散而不聚悲久年。
我又问：那么聚聚散散都只为喜？
僧曰：心悦，然也。
2.楚地，梦
【我问僧：世人为什么会做梦？僧曰：唯心。我又问：是否源于求不得，放不下？僧曰：或求可求，或得可得，或拿不拿，或放不放，梦就在你的心里。它来就来，走亦走。它要告诉你它并没有弃你而去。仅此而已。】
回到楚地两周，突然又做起那个梦来。其实有了你之后它就好少出现。这天我睡很晚，在网络上同子晗聊天。
“你们可好？”
“尽如人意。”
“这便好了。”
“如此甚好。”
“呵呵，你不觉得我们的聊天方式太过迂腐了一点么？就好像两个古人在酸溜溜地寒暄。”
“嗯。是两个太过于自恋的人沉浸在自己捏造的情境中了。”
然后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子晗给我敲过来长长长长的文字，他问我是不是不再生活在那个阴影下了，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或者不用刻意做到什么，只是那样一个逝去的人那样一段残余的回忆，可以直面它了。他说好极，然后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在那些话里我看不出做作或者任何一些不由衷。
我说他没有给我带来阴影，是恩泽。是他赐我予木杉。来到楚地，结识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我深信。
梦就是在这天夜里做的，我自然记不得确切时间，但是我记得梦境。我在小巷子里跑，一直跑。速度不快，小跑那样子。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在下雨，天色很灰，但是我确定是在早上不是傍晚。巷子的水泥地湿漉漉的，转角有一排店面，拐弯处的突出点上是一家卖盗版CD的，门口放着好大一张招牌“王力宏新歌已到”。我是喜欢王力宏的，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没有换过偶像。盗版CD店旁边是一家冷饮店，很老的那种。只开设一个窗口，一般情况下老板会在窗口里卖五毛钱两根的白糖棒冰。窗沿的墙壁上贴着十来款棒冰纸，我具体记不得贴的种类了。还有一些店面，但都没有人。
转角的时候滑了一跤，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有些害怕。突然整个世界开始红起来，暗红色，略微有些发黑。世界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我听到很多人在说话，议论着什么。但是依然看不见人。我坐起来，看看膝盖上擦出的血，不痛。你突然向我伸出来一只手。我认得你的手，苍白，枯瘦，诡长。你不留指甲，因为你有咬指甲的习惯。你一把将我从水泥潭里抓起来，轻轻拂去我颜面上的泥污。我看不见你，但是我能感觉到亦或者看到那只手。
我拼了命地叫你的名字，发出去的声音甚至连一丁点的回声都收不回来。世界一下子又安静了，我听到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鸣笛，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撕心裂肺地转叫他的名字，你的手又出现了。你扯着我的衣角，他在天空中笑。雨停了，迎面而来一辆大卡车，你护在我的左侧，被它卷走了。你们都走了，世界一下子变暗了。
我没有被梦惊醒，只是次日醒来感觉很累，可以回想起梦境罢了。
我告诉你这个梦，你说好梦是正的，坏梦是反的。这句话我很熟悉。我说从现在起，我走左边。你不依。同日下午三时，你陪我去登那座山。一如既往地占据左边的位置。你说单行道的车子都是从左边过来的。我们去的是龙踞山，有这么一段时间，我常常去找无心老头玩。
我问僧：人为什么会做梦？
僧曰：唯心。
我又问：是否源于求不得？放不下？
僧曰：或求可求，或得可得，或拿不拿，或放不放，梦就在你的心里。它来就来，走亦走。它要告诉你它并没有弃你而去。仅此而已。
原来它只是要告诉我他并没有离开，他是来保护我的吧。我回头对你笑，你说是他赐我予你，我们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好，这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我告诉你，他赐我予你这句话，我也对子晗说了一遍。
3.楚地，镜子
【我问僧：镜子碎了怎么办？僧曰：对着它笑。我又问：奈何？僧曰：碎成几片，就有几张笑脸。】
多少天前的梦很真实，我开始不愿意入睡。开始日以继夜，开始日夜颠倒。梦里有令我恐惧的东西。即便知道仅仅只是梦，即便它只是要告诉我它没有离开。我只是害怕看到红色的画面。
我在镜子面前用手拂过沧桑的岁月，看着镜子里面一张苍憔的面容上挂着两行半干的泪，对着发白的天空做奇怪的手势。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多少次声嘶力竭地说要洗心革面，告诉自己早睡早起是好习惯，最终放不过目光搁浅在人世迷离的夜晚。日夜颠覆的我永远学不会对自己慈悲。宁愿让夜灯穿透静寂冷漠的时空，在室友均匀的呼吸声中大口大口喝凉水。
我在十一点准时关上电脑。你说养成一个习惯只要二十一天，让我逃离没日没夜万籁俱寂的无可奈何。良夜，应该就此深深睡去。我喜欢这个大学寝室的屋檐，这里让我长出澄澈明净的眼睛。这张上下铺的铁床在生命垂危的时光带我进入她们的光阴故事里。淡淡地微笑，学会感恩。
从浅睡中醒来，耳边有夜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哗哗作响。翻来覆去。我对你保证说只要二十一天一定可以回到儿时的作息时间，你在墙角的阴暗面勾起一边的嘴角流泪。我希望水晶屏幕能掌起一盏足够化开夜的浓稠墨汁的灯。因为，因为我睡不着。
镜子是你母亲给我的。我买了很不像礼物的礼物给你父亲。是我家乡所特有的一种帽子，叫做乌毡帽。绍兴乌毡帽，圆顶，卷边，畚斗形。冬天挡风保暖，夏天遮阳去暑，四季都可以用。我说这个很便宜，也知你父用不上，只是想来想去，带着家乡特色的东西终究好一些。我把帽子放下，你母亲给我一面镜子。那是她姑娘时期特别钟情的东西，六边形状，黄铜包边。这是改良后的玻璃菱花镜。
我一直在用这面镜子。我在想当时换做是我看到这面镜子，断然也是会钟情于它的。美丽到无法直视的东西，可以呼唤起女子内心最初的占有欲。
在它面前，我的容貌无处遁形。蜡黄的肤色，苍老的面相。我的眉毛太长，鼻子太高，嘴唇太薄。镜子里的人那样憔悴，她好像在棺木里睡了太久，或许连尸液都出来了吧。太过瘦弱，枯焉。右脸颊上乌了一块，那是上回室友约会用卷发棒做头发，在我头上做试验留下的。滚烫的陶瓷棒碰到皮肤，黏连了一块去。
镜子是在三月的第一天碎掉的。我将它放在柜子里，拿包的时候包链勾到它了。我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它就碎了。我愣了有三秒钟，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它了。这种遗失可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现实。我不好受，打电话给你。
“怎么办？阿姨给我的镜子，碎掉了！”
“送给你时就要料到它还能有多久的寿命。”
“我也不愿意的。”
“我没有怪你。”
“我很抱歉。”
“对你自己说吧，笨蛋。很遗憾吧？有些心疼？”
“嗯。一想到没有了，就有无比的不舍。情有独钟的东西属于我时不一定有多注意，等到完全失去就忘不掉了。”
“镜子碎了就碎了，人还在啊。”
这一天我空前地想要抓紧你。对于你，我丢不起。
我还是去找无心大师了，那天下很大雨，上山的路并不好走。突然很喜欢这种潮湿的感觉。雨水落到泥土里，散发出有些熟悉的土腥味。雨声同落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是不同的，它打在泥坑里发出噗咚噗咚细微的声响。
我问僧：镜子碎了怎么办？
僧曰：对着它笑。
我又问：为何？
僧曰：碎成几片，就有几张笑脸。
4.楚地，惊蛰
【我问僧：时间过得这么快，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日都是未知的，不是很可怕么？僧曰：把每一天都当做自己的诞辰而非祭日。我又问：怎么样可以做到呢？僧曰：你要记住，当你正在为这些事情惧怕担忧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一秒。】
这几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一些虫鸣声了，可以卸下厚厚的冬装。还是会有一些冷，早晚间就需要穿上大衣，中午是温暖一些的，穿线衫或者短外套也不会很冷。三月的上旬，这一天是一个叫做惊蛰的节气。
天气预报总是在骗人，我每天都没有穿对衣服。气温提升了三天，突然又跌下去了。这一下子比年前还冷。我穿你的假两件外套，你说你不冷就非要我穿上，你说如果不穿上就会吵架。我没说什么，这种事情我不和你犟，因为我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的。
你买来两个肉夹馍，我用三分钟吃完它。这天是周末，我们去看电影。过路上遇见小鱼儿，他叫筱俞斐，是同年级的南方人。我在辩论赛时认识他和古心沁，他们是室友。筱俞斐是个典型的江南男子，文气，阴秀。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件西装领的大衣。他叫我花无缺，我叫他小鱼儿。他说无缺，真是无缺。我说只是你没有看到残缺的部分罢了。
我们在肉夹馍摊位前相遇，你请他吃肉夹馍，不放辣椒多加汤，口味吃得和我一样。小鱼儿告知说也是因为想去看电影出来的，在确定不会给我们造成麻烦之后，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其实能多一个人一起去，是件好事。
电影院一如既往地黑暗，看了一部不是很感兴趣的恐怖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在讲话。起初还缘于周遭那些三三两两的观众有所顾虑，后来他们说得比我们要响了。我在想这确实是一部冗长无味的电影吧。
“我最近有些不愉快。”
“如何？”
“我现在很害怕未来。”
“诶？”
“我觉得今日不知明日事，这样的一朝一夕过得不好。我会担心父母，担心未来，担心我能不能如愿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
“现在就开始惧怕这些？”
“嗯。一想到这个就会有无端的压力。”
借着电影院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也开始担心起同小鱼儿一样的事情来。之前古寺里的扫地僧帮我们解的签你其实一直都记在心里，只是你不说我也不说。这时候突然响起很诡异的音乐，之后便传来女主尖利凄惨的叫声。这样的气氛有些古怪，一个硕大的电影院，一场无人问津的恐怖片，三个旧识，一次不算深入的对话，继而沉默。
电影散场的时候背景音乐特别大，近乎于失控的边缘，不时伴随着那种刺耳的电波反应的啾啾声。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我们从出口径直到达对面的美食城吃饭。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告诉你们前些日子去找无心老头时的对话。
我问僧：时间过得这么快，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日都是未知的，不是很可怕么？
僧曰：把每一天都当做自己的诞辰而非祭日。
我又问：怎么样可以做到呢？
僧曰：你要记住，当你正在为这些事情惧怕担忧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一秒。
我不是要你们得过且过。逃避，抛弃，丢失，遗忘都不是很好的解决事情的方法。只是可以在比较轻松愉悦的环境下做一样的事情，要比终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要好太多。惊蛰过了，万物就会复苏。在这段时间里播种，施肥，浇水。等待天暖了，于是草青了，花开了，春来就来了。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时间过去了，就要有过去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