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会否对陆茉幽下手一事,眼下似乎也可以略放一放,只因现下接连两桩大事,谁也不敢在风口浪尖上捋龙须。
六月十八,兴帝寿辰,但只因并非整寿,故而循着惯例便也不曾大肆庆贺,只于前些日子下了旨意举国免除赋税一季,为君王祈福。而从五六日前陆茉幽从归云亭回去简辞悄悄去了念心阁一趟后,便再也抽不出身来,亦是为着兴帝生辰。
虽说不大肆庆典,但宫中自然是要夜宴三日,从十五日起,第一日为群臣百官,第二日为皇室宗亲并公侯府邸,及从三品以上官宦之家,自然,因着今年恰是选秀,故而第二日中皇后便也加上了此番待选贵女二十六人,而第三日,自然便是兴帝与后妃共庆。
今日便是夜宴第二日,甘泉宫大殿内排摆筵席,因着今日都是高官厚爵皇室宗亲,算是亲近之人,故而氛围倒也和缓,只是那些带着许多念想的目光不住往简辞身上投来,令简辞神情愈发冷冽起来。
那日顾瑾邀约,当悬刃告之她特意带去了连皇妃所赏的羡春白雪泡茶,他便知晓此事必然会存在她的心上,所以那一罐梅尖茶,他想也没想便送了过去。
本想为她扳回一城,但一思量又不觉失笑,她哪里需要他为她扳回一城,这小女子早已一番明朝暗喻将顾瑾击的溃不成军,是以顾瑾及至回到相府便报说病倒。原本或许只是造作,谁知话前脚传到,简辞后脚却悄悄去了太傅府,于是顾瑾那病便成了真的,连带陆茉幽随后想要回礼也不得不作罢。
宴过三巡,歌舞间隙,秦雪之忽而起身,殿内众人亦是极为默契便止住交谈,只含笑看住了她。
她身份到底非同寻常,只怕放眼炎朝只除了皇室公主宗亲外再无人可比拟。只见她一身藕荷色束身衣裙极为爽利,剑眉朗目倒颇有几分英气,极为大方上到殿中,含笑跪拜:
“臣女秦雪之,恭祝吾皇天赐遐龄,国祥人瑞!”
清脆嗓音洪彻大殿,言辞同人一般利落,只见她跪拜起身,门外便有秦国公府下人抬入一个硕大红木箱,待揭盖一看,兴帝霎时朗笑出声。
秦家满门武将,此做派倒也似足了武将风范,只见那箱中虽是整齐,却也满满摆着一众产自精绝的名贵山参灵芝等物。众人见兴帝甚是开心的模样,遂也均是抚掌而笑,更有甚者且还赞叹几语。
顾瑾见状,眸中闪过一丝轻鄙之色,只是秦雪之走回时,她却仍旧含笑回应。
秦雪之这一启头,随即便有左相府嫡长女苏晓棠上前,恭祝贺词后便也奉上寿礼,竟是一尊半人多高红珊瑚树,红珊瑚喻人康泰,兴帝含笑点头。
随后,余下公侯之家贵女同官宦贵女系数上前,这跪拜恭贺送礼竟足足上了小半个时辰,虽说贺礼一应贵重,可却也均是讨了彩头失了新意,兴帝的面色终究愈发沉了下去,渐渐显出不耐神色。
眼看一一上罢,殿中那跪着的尚书府贵女终究惴惴献上贺礼起身,顾瑾身子略是一动,却并未起身,殿内霎时静了片刻,她眉头一皱斜眼去看,却见陆茉幽只淡然从容,纹丝不动。
顾瑾心头一阵火气,她自诩同秦雪之身份不相上下,秦雪之既做了领头,她便必要镇后,谁知那陆茉幽竟比之愈发沉得住气,眼看冷场,众人目光不住逡巡,却偏偏对初入上京又不甚出头的陆茉幽大多不识,那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狠狠咽下一口气蕴上一丝温婉笑意便只能起身上前:
“臣女顾瑾,恭祝吾皇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盈盈下跪,随即右相府寿礼送至,只见她婢女小梅端着一盏托盘,内上一方红帕,待到上前,她揭布露出,竟是一方白玉雕刻而成玉笔,其后更有纸镇一方。
这一夜里所送一应贺礼,只怕只有她这一物寓意新意俱佳,她只待兴帝一声好赞出,自然还有大把恭贺之词。
兴帝果然散漫目光终究一拢,约略露出几丝满意,他方才开口,那一个好字还未出口,大殿上却忽而弥漫一股馥郁香气,众人一怔,相互愕然对视,竟不知此香何来。
只见兴帝浓眉一展,抬眼于殿内扫视一众,最终便直直落在一处,手便随意一挥,令顾瑾退去。顾瑾面色一僵,尚有恭贺之词未说她满腹不甘,终究眼神变了一变,还是躬身退下。
只是顾瑾方才行礼还未走下时,却忽而闻听殿内一声清越女音缓缓响起:
“世人常道,神仙老君,生于天地之先,住于太清仙境,长存不灭。今日小女以老君眉一盏,恭贺吾皇天地同辉,春秋不老。”
话音一落,满殿静默。
随即内中陆茉幽轻缓起身,双手捧住一盏雕刻祥云纹路的青玉茶盏烟雾袅娜,那馥郁浓香竟是从她手中茶汤逸出。这一路走到殿中不过三十许步,却一步一步走的沉缓,每过一人身旁,便都露出惊异目光,待到得殿中跪下,一众人等终于露出纳罕神情。
老内侍正满面惊异,便见兴帝忽而一笑,挥手示意,他慌张上前接下茶盏,手脚麻利银针试毒,又倒出些许先自饮下,只是那一口茶汤入口,他霎时面色一变,竟没能忍住回头看了陆茉幽一眼,只是她仍旧垂眸跪在那里,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
“圣上。”
老内侍躬身将茶盏奉上,兴帝拈住茶盏意味不明看了几眼后方才凑到唇边,轻轻抿下一口,目光霎时松动,那一声“好”字,便终于淡淡出了口。
陆茉幽叩首,正待起身,兴帝却一手指过来:
“这名字朕到不曾听过,老君眉?”
“是。”
陆茉幽覆又跪下:
“臣女家乡荆南处有一户人家,自己种茶自己炒制,却也并不贩卖,只自家享用,那茶香气缭绕可令齿颊留香终日不绝,但最胜处,却是那户人家制茶之人长须白髯,与老君一般无二,长寿康泰,这茶,便被取名为老君眉。”
“哦?那制茶人现下几何?”
兴帝看似不经意问询,陆茉幽垂头笑答:
“今年已一百零九岁。”
殿内忽闻一阵吸气声,连兴帝拈住茶盏的手指也微微凝滞,他点头:
“是难得的好兆头,只是,你这一盏茶便打发了朕?”
目光忽而凌厉向下把她看住,陆茉幽却抬起头来,从容目光对上兴帝,浅笑而言:
“圣上为君,为天,为万岁之躯真龙下降,炎朝上至万物下至百姓,均属圣上,臣女愚钝,实难再寻出恭贺之物,便只有将圣上已有之物草草描绘,谨做恭贺。”
她话音落,身后便有两个婢女将一卷绣布缓缓张开,只是那布每露出一寸,便见旁人双目瞠大一线,及至画布全数打开,满殿之内便再无声息仿若无人。
只见那十尺开外的绣布上满绣炎朝山河,更在正中黑字金线的边缘赫赫四个大字“莽莽河山”。
兴帝双眸倏然眯住,露出犀利锋芒。
“纳兰圣僧曾走遍炎朝山河求经问典,此画出自圣僧之手,臣女愚笨,只懂描绘膜拜。只是此图上所有,尽在圣上脚下。”
陆茉幽柔弱女声却忽而生出坚毅沉厚之感,她再度跪拜,只是这一图展天下,竟令殿内众人霎时血脉偾张,太子见她叩头在地,润泽双瞳忽而闪过一丝意味,随即他勾唇一笑,在陆茉幽话音刚落叩头落下时自座上起身跪下:
“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落,殿内众人如同惊醒,霎时尽是起身一应跪地,山呼纳拜:
“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整个大殿似被万岁之声冲破,震荡人心。
兴帝那拈住茶盏的手指不觉中狠狠用力,难以遏制的心底澎湃,这么多年了,他日日听到不知多少次的万万岁,却都不如此刻来的震撼。眼中再也难掩的盖振奋豪迈,这意气风发竟如当年击败一众兄弟登上帝位的时刻。
这小女子,却当真非是闺阁之物啊。
兴帝之下皇后端坐,只是紧紧捏住扶手,山呼之声震的她不住心颤,她抿唇一笑。
简辞心中登时一沉,他抬眼,将大殿正中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看在眼中,狠狠咬牙切齿,却又被她身上那万丈光芒所吸引,竟不觉中抿起唇角。
看来他真是逼的紧了,这小女子为着证明给他看却是不惜如此大手笔,此山河图一出,只怕多少人都会想要将她据为己有了。
自然,也包括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