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渐入冬,前几天花园里还娇艳的菊花低垂着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昨夜下了点星星雨,泥路还润润的。风不经意地吹过,袭来一股寒意。天色一片灰暗,远远近近的山里透出点点昏黄的亮光,如豆般,幽幽的。此时的氛围,到像玩倦的小童,慢慢安静下来,沉静下来。妻已摆好了饭菜。我抱出土烧罐,倒了小半碗自己泡的枸杞酒,然后用小汤勺舀在小酒杯里。酒色微黄。微微抿一口,一股辣而温润的汁液浸入喉咙,须臾,口里涌出香而甜的余味,胸里一股温热。我夹了块红烧牛肉,慢慢地嚼着,嚼着这黄昏的静谧。两杯酒下肚,脑子渐渐活络起来。白天,为着生计,早上天不亮出门,晚上天黑归家,一周只有一两天的空闲,而现在,几杯酒就调松了我那紧绷的弦,卸掉了全部的伪装,感觉浑身舒坦、熨帖,溢满说不出道不尽的满足与幸福。
说起酒,我们中国的酒历史可谓历史悠久。发明酒者,一说仪逖,又说杜康。仪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甚远,总之是无可稽考。《尚书》里有“酒诰”篇,一再地说“祀兹酒”、“无彝酒”。古代传说“文王饮酒千盅,孔子百觚”,虽带夸张,但海量无疑。
提到饮酒,不能不提到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典型者当推阮籍,在阮籍所好物中,酒绝对是列于前位的,文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他大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阮籍饮酒,不仅“狂”,也有“狷”的一面,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他醉后便眠其侧。好在那妇人的老公大度,知他别无他意,才没与他计较,不然,定要拖他送官,告他个“流氓罪”或“性侵扰”,至少,也要吃几拳的。最以嗜酒而名者当数刘伶,他常乘一破车,携一壶酒,叫人扛着锸跟着,说死便埋我。他老婆多次苦苦相劝,还是屡劝不改,一气之下,把酒和酒器给他砸了。更甚者,有时醉了酒,这位老兄干脆搞起了行为艺术,脱衣裸形在屋中,还振振有词: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帷衣。
竹林七贤们纵酒成性,放达不羁,不拘礼法,举止出乎常道,不过是在那样的时代转换背景下,精神苦闷失措的体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们借酒来浇心中之块垒。日本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鲁迅译)中分析道:“酒和女人是肉感底地,歌即文学的精神底地,都是在得了生命的自由和昂奋跳跃的时候,给予愉悦和欢乐的东西。寻起那根底来,也就是出于离了日常生活的压抑作用的时期,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即使暂时,也想借此脱离人间苦的一种痛切的欲求。离了压抑,因而尝得畅然的‘生的欢喜’,经验着‘梦’的心底状态的缘故”。因此,在文人墨客眼里,故人重逢,知音相聚,“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孤独失意,寂寞难耐,酒是亲朋,是伴侣;春风得意,踌躇满志,酒壮行色。他们或举杯邀月,或把酒问天,或举杯消愁。总之,对着酒,尽可以歌,可以舞;可以笑,可以泣;可以喜,可以悲。酒成了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他们灵感的重要来源。在古希腊神话里,还有司酒的神。借助酒神,千山万水便融于他们的心中,他们的心也融于了千山万水。于是,他们便激情如瀑,灵感如泉。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便是醉游后,醒而“述以文”的。陆游在一次春游中,偶遇被迫与之离婚另嫁的唐氏,唐氏遣人送酒肴致意。小小的一杯酒,兜起他的“一怀愁绪”。陆游“怅恨久之”,遂题《钗头凤》于园壁上。陶渊明留下来的以《饮酒》为题的诗就有二十首。想那老先生,在东篱之下采菊时,定是抿了两口酒,才“悠然见南山”的。当他“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时,那锄把或他的裤腰带上挂的酒葫芦,也定是晃得“咣咣当当”响。萧统《陶渊明集序》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
我读书时虽滴酒不沾,但极仰慕古人那种饮酒时高举酒杯,仰望青天,旁若无人,随心所欲,恣情纵饮的豪迈气度,那种“骑马似摇船”,“长安市上酒家眠”的不拘形迹,那种“醉里挑灯看剑”的壮志豪情。师范毕业后分在一所乡小,七八个单身汉天天吃自办的食堂,晚上没事,隔三岔五便以酒为乐,被他们强拉去,喝不上二两就若“玉山之将崩”,然后“现场直播”。经多轮培训,酒量略增,但始终不大。
我不喜欢豪饮、强饮,在家里却时不时喝点寡酒,喜欢沉浸在独酌时那种微醺的情调里,特别在紧张的工作后觉得身心俱疲,精神上想放松之时。于是,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窗前,灯光微黄,远山模糊,桌上放二两酒,不一定要好酒,就着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回锅肉或一盆炖的砣子肉吧,关键是无人打扰,慢慢地喝,细细地嚼,喝一小口,夹一筷子菜,夹一筷子菜,又喝一小口,这种况味,就像在跳温柔的步鲁斯,在春江花月夜里漫步,又像在咀嚼一首隽永的小诗。时令不同、心境不同、年纪不同,饮酒的那种感觉亦不同,或如春风拂面,或如彩云当空,或如寒秋中沉默的老梧,或如冬室里的暖炉。有时引起对往事的回味,有时引起对现实的沉思,有时充满对未来的遐想。个中滋味,生我之父母不知,同床之妻子不知,唯己知之。
这,或许就是独酌的况味吧。
1990年12月
2008年3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