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称得上过节的,大概只有五月的端午,八月的中秋,正月的春节。
我们这地方,都把端午叫端阳,这一天叫过端阳,划龙舟叫划龙船。
家乡有一条河,有二三十米宽,这条河有个好听的名字——淯江。平时,这个居于川南一隅的小县城是没什么稀奇好看的,五月初五这天却不同,差不多是倾城而出,连远远近近的乡下人都赶了来。人们早早就围在了上中坝到鲤鱼湾之间的河两岸,人山人海,如插笋般,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太阳快当顶的时候,一通鼓响,那早在河里准备好的四条龙船在鼓声中竞渡着。每只船上有二十人左右,穿着黄褂子,包着红头巾,拴根红的或绿的腰带。船头一人,口里吹着哨子,手里挥着面小旗,有节奏地指挥着。一个壮汉,袒胸露乳,舞着鼓槌,奋力地擂着。余下的人坐在龙船的两端,“嘿哟”、“嘿哟”地划着桨。太阳在头顶火辣辣的,岸上的热浪和欢呼声一阵接一阵,人群中弥散着一股特殊的汗味儿。小娃娃在人缝堆里钻来钻去,跟着河里的龙船跑。“哇”,先到者振臂欢呼。完全是唐代张建封的《竞渡歌》描绘的场景:“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红啼晓莺。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两岸罗衣扑鼻香,银钗照日如霜刃。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那场面,真是既紧张又热烈。一会儿,从另外的船上朝河里抛鸭子,随着鸭子扑进水里的,除了刚才划龙船的汉子,还有候在岸边,早就脱来只剩条短裤衩的人。长的有六七十岁,幼的才几岁。在河边上长大的,没几个不会浮水,有些娃娃脱得精光,白花花的屁股晃来晃去。望去,河面上浮着一个又一个拱起的光溜溜的屁股。手脚快些的,在水里已逮着了两三只,欢欢喜喜地往岸边游。多的也就两三只罢,因为还要留给其他人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有两人同时抢着的,但稍慢点的便会识趣地松手,又去抢另外的。
街上也是最热闹的。窄窄的石板街两边,摆着许多节气货。两根拳头粗的木柱子,中间再横一根,用七八只铁钩把猪肉挂在上面;卖扇子的人也多,纸扇、棕叶扇、蒲扇、竹扇。卖的人摆在街面的地上,或用绳子或用竹篾条串着,挂在肩上,边走边吆喝;有卖草帽的,这些草帽大多是自己编的,用的是麦草,一团浅浅的黄色,戴在头上还能嗅到带着幽幽麦香的阳光味儿;有卖包香包的香料的、雄黄的,用一个小布袋装着,到下午就便宜了,五分钱就可以舀好几匙;还有不少卖艾叶苦蒿紫苏菖蒲葛藤接骨丹的。“端阳天见草是药”,乡下人一大早就去采了来,上面还带有露水珠珠,装在背篓里背到街上来卖。这些都是在农村的山上地里野生的,有的散散地放在地上,有的捆成一束,也有的把它们扎成狗儿状。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地里长的,不值钱,一毛两毛也卖,几分钱也卖。既然上街,定然是要到街上走一转的。赶集的人又多,街面本来就窄,两边又摆有东西,街上人挨人背挤背,半天才挪动两步,像条壅塞的河,往往二三十米的距离,差不多要走十分钟。
端阳这天是兴走人户的,女要回娘家,相亲的定了亲的小伙子必定要到女方家去送节。家乡一带有“早端阳,晚中秋”之说。端阳是可以早几天去送节的。送节的礼物也有讲究,一般是一块二刀肉,一瓶酒,一封白糖,一把叶子烟,或一只鸭子,万万不能缺的是一把扇子,特别是头一回走老丈母。姑娘家的礼数是要周全的,吃过饭,走的时候,丈母娘要打发未来的女婿一张帕子或一件衬衣。端阳这天跟小伙子开玩笑都会说:喂,不给你老丈人买把扇子呀!或丈母娘打发你些啥子哦!结了婚的,就随意多了,带上点糖果,提前一天两天就可以去把节送了。所以,在临近端阳的几天,不管是街上还是在地边坡上就会看到提着东西的小伙子;也有与姑娘相伴的,姑娘羞羞答答,走得慢,有意和小伙子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有些古灵精怪的娃娃,跟在他们的屁股后头追,做着怪相,口里怪声怪气地叫,羞得姑娘家更不好意思,脸更红,走得更快;也有男的提着东西,女的背带上吊着个刚会走路的娃娃。
这天一大早,母亲会给孩子戴上香包。香包是母亲或姐姐们头几天就做好的,里面包着香粉。那些孩子的胸前或脖子前挂着一个、两个,有的腰间还系着一个、两个,往娃娃堆里扎,分明有炫耀的意思。那时没有耳环项链,姑娘们挂在胸前,就成了装饰品,走起路来也觉得莲步生香,平添几分媚气。香包是女人的杰作,她们的心灵手巧和创造力全在上面,大多用花花布连成一个桃心,手巧的,用彩色线一针一针的挑成一个鼓鼓的“桃”,再艺术些的,挑成像粽子样的锥体,而且不同的面用不同的颜色,还吊着须,鲜鲜艳艳的,挂在腰上,让人眼红。
娃娃们高兴的,除了端阳有好耍的,可以看划龙船外,还有就是有好吃的。
粽子,是一年才吃一次的啊。我们搞不懂,怎把酒米(糯米)饭米和在一起,用笋壳包成个圆锥形,蒸上几个时辰,就成了又滋融又香的粽子了呢。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迫不及待地爬到板凳上,母亲端出还有些烫手的冒着热气的粽子。我们抢着把壳剥开,放在碗里,再舀几调羹酽酽的砂糖水,夹一大坨塞进嘴里,两腮就成了两个鼓鼓的包,满口甜香,真是甜进了心。也有做成咸粽子的,在里面掺些嫩豌豆就成了豌豆粽子;最让人羡慕的是吃肉馅粽子了,就是在里面和上半肥的五花肉馅。那时,能吃上肉馅粽子的人家毕竟太少。为什么这天要吃粽子呢?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老祖先,有个叫屈原的投江后,人们怕鱼去吃他,所以做了粽子投进江里喂鱼。那怎么又要做成圆锥形的这个样子呢?母亲解释说当初是为了方便江里的鱼好吃到粽子。我一直对这个解释心存疑虑。后来看到古埃及的金字塔,再看看山上的坟堆堆,它们的形状竟如此相似,莫非我们的先人在远古时都先后得到过某种相似的神秘暗示?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而已。至少,我们的祖先在饮食文化上表现出来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神奇而惊人的。
端阳对小时候的我们,还带有些神秘色彩。
平时,小娃娃是不准喝酒的,但这一天是例外。母亲会特意去打一斤烧酒,泡上雄黄,于是那酒就成了黄泥巴色。她端着酒碗,包一口在嘴里,然后“噗”的一声,将口里的酒喷在屋的旮旮旯旯处。母亲叫我们一人喝一小杯,不管是男是女。母亲也要喝的。喝下去,喉咙里烧乎乎的,口里还有股浓浓的泥石味。母亲还要用手指蘸了那酽酽的雄黄酒,在我们的额上划一个“王”字。小娃娃好动,到处罗唣,跑得满头是汗,到下午,早成了花脸,一个二个的脸上满是脏兮兮的小手揩过的指印,额头上是或隐或现的黄色的划痕,模样滑稽而可爱。妖怪是闻不得雄黄酒味的,《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就是在端阳喝了雄黄酒而现了蛇身。就算闻得,看到这等模样,也会忍俊不禁,怕也不忍心伤害小孩了!
晚上要洗澡的,但这天的洗澡水与往日不一样。把买来的艾叶菖蒲等洗净,放在锅里煮上半个时辰,待沸水变得温温热了,倒在桶里大脚盆里给娃娃洗。说是可以止痒、防蚊虫叮咬。此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天蓝幽幽的,街两边的屋子里透出煤油灯、电灯的亮光,各家的檐坎上,大人们在给娃娃们洗着澡,夜空里弥散着一股或浓或淡的蒿草味。门楣上,挂着用艾叶菖蒲等扎成的“狗儿”,“狗儿”的腿上或脖子上还拴着几片抹过雄黄酒的肥肉;同时还吊着一种叫“黄金狗”的,那东西长在山里,是一截树疙瘩,像狗的形状,疙瘩上一层金色的绒毛,有现在小孩玩的小玩具狗那么大,应该是一种药材。平时手被刀、篾条之类的划出血了,玩时蹭破了皮,便扯点“黄金狗”身上的毛敷上,一分钟不到血就止住了。
夜渐渐深了,夜空中挂着一弯新月,散着棋子似的星星,孩子们就在这静谧的夜里,安然入睡了,他们的额上,还留着洗过澡后重新涂上的“王”字。母亲坐在旁边,摇着蒲扇,为孩子赶着蚊子。不知哪个娃娃还在睡梦中发出“格儿格儿”的笑声,那是夜婆婆在逗他们呢!
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