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刚才还欣欣然、准备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添油加醋好好地讲述一遍的心思,在一步一步走进来的动作里,慢慢地沉入深谷。
朗朗的读书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仿佛,都是昨天的记忆。
她猛地踢开房门。
本应该睡满‘小猪猪’的房间,此时,却是空荡荡的。
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一个人。
一个带着黑色斗篷,正拿着一张纸,靠着窗户,在雪光下细细辨认的少年。
云出愣了愣,她扶着门楣,吃惊地叫着他的名字,“小树?”
少年转过头,蓝色的眼睛,在雪光的映射下,如此莹然漂亮,“对不起,我也刚回来。”
“他们……”
“被掳走了。”小树轻声道,“你把他们交给我,但我没能照看好他们。”
云出默然,“谁?”
小树已经擦然了火折子,将手中的纸条递给已经走过来的云出。
云出映着火光逐字逐句地瞧了,然后,视线停在最后的落款上。
南宫羽。
是了,南宫羽既然认出了她,当然会找她身边人的麻烦。
她怎么那么笨那么笨!那么轻敌呢!
南宫羽在纸上并没有说什么太让她为难的事情,只是请她明日去离京城十里外的一个小市集,且不可惊动南王殿下。
云出将纸条默默地握进手心,然后抬起头,看着小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树,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从六年前,她便开始问他。
一次又一次。
可是小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
久而久之,她不再问他的名字,不再问他的来历,他只是她捡回来的孩子,只是一颗正在茁壮成长且越来越出色的小树。
可是,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戴着黑色斗篷,眉毛上沾着雪花的冰晶,眸色碧蓝,玉树临风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她的孩子了。
从唐宫,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云出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
这一次,唯有这一次,小树没有再避开这个问题。
他凝望着云出的眼睛,因为太冷而显得淡白的唇微微启开。
“夜泉。我叫夜泉。”
云出怔住,“夜泉,你和夜嘉,和皇族,有关系吗?”
“有。”回答是肯定的,小树,或者,此时更应该称他为夜泉,不甚在意地说道,“但我宁愿自己与它是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只把我看成夜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份。”
“好。”云出点头,果然依他所说,不再追问其它。
然后——
“你那天没有受伤吧,衣服脱下来我看看,干嘛穿这么厚的斗篷,不会在掩饰什么吧,小……咳咳,小泉,你如果受伤了,千万别瞒着我,我现在手里有银子,总可以给你找大夫的。”云出重新开始唧唧咋咋,手则更不安分,几乎要自作主张地去解他的斗篷。
夜泉就夜泉吧,神秘就神秘吧,只有他有一时是她的孩子,这一世都是她的孩子。
她都得照顾他,看着他,保护他。
夜泉黑了脸,“不要叫我小泉。”
被叫了这六年的小树小树,回头又变成了小泉,怎么感觉越活越小了?
“厄……好吧,说起来,夜泉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比小树吧,包子啊,萝卜啊,都好听。”云出笑嘻嘻地献媚道。
夜泉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废话。”
从大街上随便拉个人,也会比这些名字好听吧
也不想想,自己那超烂的起名水平,简直把好生生的孩子也叫成了白痴傻瓜蛋。
和她一样!
“没受伤就好,我也不问你是怎么出来的了,反正你肯定不会说。准备准备,明天陪我一起去那个集市。”云出似乎是个永远不知道沮丧或者难过的人,一眨眼,再次斗劲十足。
看着重新精神起来的云出,夜泉笑了笑,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呢,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就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压不死的野草,那种小微末的伤就能奈何我,那我还是云出么我。”她昂然道,很是慷慨。
夜泉却懒得和她罗嗦,上前板过她的肩膀,然年揪起她的衣服,看了看背后的伤。
她手中拎着的包裹掉在了地上,从灰布包裹里,露出一件白色狐裘的披风。
“伤确实愈合得很快,不过,这个披风是谁的?”夜泉见她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也放下心来,目光往下一瞥,就瞧见了那件实在太醒目得披风。
难道,又是她顺手骗了哪个冤大头?
京城里的人,个个背后都有背景,此时胡闹,岂非自找麻烦。
云出当然明白他问话后面的深意,忙忙道,“这是南王送的。”
“他为什么要送你?”夜泉很自然地反问了一句,扭头,见火光下的云出脸上表情亦是不明了,也不再追问,只是淡淡地续道,“以后不要随便接受别人送的东西。”
“恩。”云出难得乖顺一回。
夜泉见她低着头,柔顺得像一只好不容易在风雪夜里找到家的小可怜狗一样,也不再追究其他问题,走到凌乱地床铺前,动手将被子和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然后,回头招呼云出道,“今晚先好好睡,明天不知道又遇到什么情况,再想好好地睡一觉,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出深知他言之有理,上前合上窗户,然后脱了鞋子,爬上床。
夜泉为她掖好被角,又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看了看,没有了其他纰漏,正准备出去。
这个小院子本来就有两间房,一间是给男孩子睡的,另一间是给女孩子睡的。每间房都是大通铺,大家可以躺在同一张大床上滚来滚去,甚是好玩。
既然云出睡这一间,夜泉当然去另一间睡。
“小……夜泉!”正在他要推门而出的时候,云出突然叫住他。
夜泉转过身,等待她的后文。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一起躺一会吧。”云出期期艾艾地说。
夜泉的脚似粘在了门前,粘了很久,然后,随着一个轻飘飘的‘好’字,缓缓地折回到云出的床前。
小时候,他们确实这样抵足而眠过。
那时候,小树刚来,每晚都会做噩梦,但噩梦是什么内容,他从来不说,云出只能看着他半夜惊醒时的冷汗,重重的汗,湿透衣衫被褥,让人看着干着急,后来,她会和他一起睡,在他梦靥不安的时候,抱着他。
然而,那是很久很久的事情。
云出突然提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确认一些,已经变成夜泉的小树,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小树。
这种即将失去的不安,让云出提前体味到母亲的永憾。
有时候……有时候,希望孩子永不要长大。
这样,也就永不会离开了。
可是,当夜泉真的站在床前时,云出有点后悔了。
他那么修长笔挺,那么高,那么英俊,那么镇静,哪里还有记忆中的半点模样。
分明是,一个已经间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少年,周身散着让人无法抵御的气息。
伟岸而可靠。
她坐了起来,被子滑到腰间,她几乎改口,让他回那间房去了,夜泉却坐到了床沿边,弯下腰,脱掉鞋子,然后,掀开那床滑下来的被子,轻轻地钻了进去。
夜泉一钻进被窝,云出便自发自觉地往另一边挪了挪,离夜泉隔得开开的,被子本来就不大,窄窄的一床,云出这样一折腾,中间留出了一个空荡荡的缝隙,风呼啦啦地往里灌,她则揪着一点点被角,僵硬地躺下来,道,“睡吧。”
她这不是自找难受吗?
夜泉侧身看了她一会,突然伸手一捞,将云出扯了过来,然后卷着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自己则什么也没盖,和衣斜躺在旁边。
云出被他包裹得像个婴儿一样,手脚都束在被子里,动弹不得。
“你不冷啊?”她眨巴着眼问完,话音未落,便想咬自己的舌头。
怎么会不冷呢?
外面靡雪飘摇,屋里又没有点炉火,夜泉身上不过穿着一件普通的薄棉衫子,斗篷也已经解开,放到了一边。
分明是自己刚才表现得太刻意,害得他不得不如此委曲求全。
“还好。”夜泉见她有意挣出来,又伸手压住被角,严肃道,“不要乱动,就这样说话好了。”
云出见他认真了,也懒得再一番做作了。
两人一个躺着,另一个倚着,中间隔着厚厚的被褥,外面纷纷雪落,偶尔传来远处的犬吠婴啼声。
夜,如此静谧。
云出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屋梁,了无睡意,却也没什么谈兴。
“云出,你有什么梦想吗?”夜泉终于没事找事地寻了一个话头。
提到梦想,云出立刻活跃起来,“当然是吃饱穿暖,没人欺负啦。”
夜泉闻言,微微一哂。
这个梦想……还真是不难。
“就这样?”
“恩。人人吃饱穿暖,人人不受欺负。大家永远在一起。”云出想了想,又详细地重复了一遍。
夜泉默然。
如此,却似难了些。
“小……夜泉,你的梦想是什么?”云出问完,又巴巴地叹道,“哎,说起来,你差不多也该娶个媳妇了。”
如果同样的问题问包子,包子的回答必然是,“有吃有喝有媳妇”,云出的思维一向跳跃,这才莫名其妙地加了这一句。
夜泉失笑,撑着脸颊,侧躺在她身边,盯着她的脸,颇有深意地回答道,“我还不着急。”
反正已经养了那么久,为何不再等久一点呢?
养到她完全准备好,等到她心中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