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孽缘,也许不过是贪婪与愚蠢种下的果。孽缘也一样丰美甜甘,却刚刚洒过农药,咬一口,足以致命。
起初,小凯并不喜欢他。那时小凯还在温哥华读学位,熟人的熟人要在她的学校短期进修,小凯受托管接管送。男神见到她,第一句话:“fresh 10(新生或新出国人员,往往会发胖十公斤,称为fresh 10)?”能不这样吗?哪壶不开提哪壶。新鲜人的十公斤肉,小凯用了好几年还没减下来。
到了小凯的公寓,男神一眼看见她倒扣在枕头旁的“余秋雨”:“你应该听过一个老笑话吧?上海的money girl包里都有一支口红、一个套套、一本‘余秋雨’。”小凯自辩道:“其实我只是真想增长些国学知识……”对方一撇嘴:“什么是国学?能下定义吗?另外,美国的国学是什么?”
她烦他,可是这烦里面隐隐有敬畏。男神仿佛很有料,他的刻薄像芥末,入口令人涕泗交流,回味里却有微妙的似甘非甘。那几日天气晴好,小凯当车夫接送男神进进出出,男神不经意间说了一句:“我godfather(族中长辈)……”民国范儿的腔调,有些词生僻得很,小凯冒昧问,男神淡淡看她一眼:“哦,拉丁文。”男神果然是神,注定令人印象深刻,他有智识的傲慢,小凯不自觉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国外不觉得,回国了才觉得时间如刀锋,在耳边嗖嗖闪烁,青春年华是碎发,黑压压地散了一地,越聚越高。未来像看不到的五行山,小凯是孙猴子,还要困五百年,才能等到唐僧带自己上路。而她,转眼就三十岁了。
她与男神一直没断过联系,此刻无意中发现,竟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由衷惊喜。是她主动约的他。去咖啡馆的路是一段长长的上楼梯,小凯的高跟鞋有点儿颤颤巍巍,男神不悦地挣开她:“你抓我抓得太紧了。”
小凯不过是外企普通工程师,男神则阅历丰厚,先在某大学某自然基金项目效力,成果卓绝。他看淡名利只重科研,但身为长子长孙,需要报效家族,于是搁下待评的职称、待拿的经费,从此成为少东家。企业的经营方向,他说得很含糊:“从小在珠玉堆里长大,翡翠当玻璃珠玩儿。当然现在也要从头学起,不过有先父先祖的底子,还是容易很多。”
如果说男神有什么不足,大概就是太优秀。去补妆,卫生间的明镜映出她精致的脸庞,她却心虚地以为,男神能看出她粉底下、遮瑕膏里面的疵点皱纹。他永远那么目光如炬,天下事,古往今来的生冷知识,人性中的弱点一览无余。他毒舌,只因为世人太蠢钝;他朋友不多,只说明曲高和寡;他单身——小凯听见自己的心,像被打气的气球,渐渐充盈起来——也许只为了小凯的出现。
在一起之后,没法说是快乐不快乐,男神起居不定,常常整夜打游戏,有时候宅很久,又有时一出差几天,满身疲惫地回来。男神会从噩梦中惊醒,喃喃骂着睡去;男神不做家务,只袖手粗暴地责斥她的笨;男神脾气很臭,说话永远很难听,对她一贯冷嘲热讽。她自我安慰说:亲密的人,有话直说是美德。但却能感觉到他的恶言恶语,像粗砂纸一样打磨着她。往往是,她做什么都错,菜咸是中国人几千年来贫寒的物质化体现,菜淡则是对钠盐重要性的认识不够;喝热茶是中了方舟子的毒,你看洋人天天喝冰水,喝可乐是被资产主义商品化的宣传洗了脑……
但她,还是渐渐习惯了他的烟草味道。在他玩《魔兽世界》的时候,她好脾气地去看英剧;男神上网与小自己十几岁的愤青激战,她往往也会陪着敲敲边鼓。闺密知道她有了男友,屡次提出:“让他请我们吃饭。”她却没有勇气跟男神说。用男神的眼光来看:她们或胖或丑,或不求上进,或矫情造作,或假文青或小市民……不知几时起,她在QQ上对闺密们隐身了。
裂隙总要出现,不管谎言堆彻的冰山多么完美。她无意中遇到男神的校友,还同专业,赶紧告诉人家:“我男朋友与你是同学。”女孩摇摇头:“绝无可能。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们那一届只有六个中国同学。”小凯一时心慌意乱,赶紧把男神的资料一一报给对方,希望唤起对方的回忆,但却在女孩眼中看到明确无误的怜悯。“现在是网络时代,什么都能查到的。”
小凯没有查到全部真相,因为男神不过是无名小卒。但已经差不多了,一个loser的人生轨迹:没考过语言关,在国外混了几年蒙骗家人,长辈亲友们赏他口饭吃,他在各行各业都混过,没有一家超过半年。够了够了,所有谜团都解开: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的同学、朋友,为什么他的作息时间那么诡异,为什么他根本不想见自己的家长……
小凯想狠狠哭一场,却颤抖地记起:还帮男神约了洗牙,就在下周。是取消约会抑或……小凯多希望自己是小说故事里的女子,能凛然地绝尘而去。她却觉得:我还需要想一想。想吧,想吧,肯想总归有答案,哪怕答案是往水深火热处去,好歹是自愿的选择,总比瞎了眼直接跳油锅来得强。
而其实,大部分女子的不幸,来自于:轻信,以及常识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