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是,他又为何迟迟不将他和皇后唯一的皇子立为太子?”朴无争摇头反问。
“这……因为反正立不立都一样?”考虑到北梁只有良梓栖一位皇子,又是身份尊贵的嫡出,我一时间唯有想到这一可能性了。
“不。”朴无争又摇了摇头,“皇上一直不立新后亦不立太子,是因为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装着一个女子。”他说着,微微下垂的眼帘又蓦然抬起,“你有没有觉得皇上的四位妃子,彼此之间,长得皆有几分相似?”
我老实地点点头——这些三宫六院在我看来还真的像一个系列的,每次我都是靠衣服和年纪来加以辨识的。
“她们的长相都像一个人,那就是南浮公主的母后,皇上的胞妹,良凌云。”
话音未落,却已石破天惊。
“难道……皇上他……相传皇上万分疼爱他的胞妹,难道不是在把她当做妹妹看,而是……视其为心爱的女子?”
朴无争默默颔首。
天……真的不顾人伦!难怪他会封甫芹寻为妃,只因为她是他妹妹的女儿,他想从她身上找到胞妹的影子?
“所以四妃于皇上而言,皆为替代者。”朴无争补充道,“皇上对四妃并非真心喜欢,甚至……不让她们怀上龙嗣。”
“这……”难怪梁尊帝子嗣单薄——他竟然能偏执到这种地步,“那廉妃应当深知作为替代品的苦楚,为何还要加害芹寻?”
“兴许……是想转移皇上的心思吧。”朴无争望着别处,作如上猜测。
“转移皇上的心思?她也不喜欢皇上?”
“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会心甘情愿做皇帝的妃子。”
我再点头,表示理解,可旋即又觉得不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啊。”还害我背了这么大一黑锅。
朴无争一声不吭地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头说:“至于你们俩被困网中的问题,兴许林中还有其他的陷阱。何况就算他们这次没算计,只要存了念头,今后……总是难逃一劫的。”
“你说得对。”我轻叹一口气——原来这黑锅,我是早就注定要背负的,“师兄,这件事,我是不是只能认命,没法跟公主解释了?”思及此,我心里不免一阵憋屈。
他蹙眉不语。
“就因为幕后站着的,是一国之君……”我轻笑一声,徐徐起身。
“云儿,委屈你了。”朴无争目送我缓缓起立,一双浓眉皱得愈发厉害,“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结束。”
又是这句话。
我闻言登时集中了精神,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男子,我沉声问:“你是不是准备下手了?”
他仰视着我,微微一愣,并未作答。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移开视线,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
“我不是不信你。”他似是看出了我的落寞,蓦地起身握住了我的双手,“云儿你知道吗?如果可以……”他慢慢地握着我的手,随他的两只手一起,举至胸前,“我真的不希望你的这双手,染上一滴人血。”
我愣住了——他……
“我还记得你及笄之年生辰的那夜,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月光下翩然起舞,像一个出尘不染的仙女。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不要再让如此纯洁的女子沾上一滴鲜血。”他回忆着,微笑着,却忽然面露苦涩,“可是我没用,终究还是只能让你和我一起过那血雨腥风的日子。现在你失忆了,忘了那些往事,甚至忘了练就的武功,我反而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说着,他凝固的目光从我的手上转移到我的眼中,“不管是杀人还是害人,我来就好,你只需站在我的身后,陪在我的身边。”
“……”倾听着,凝视着,我苦笑着扬了扬唇,“看着你杀人害人,然后坐享其成,我会心安理得吗?”
“对不起……”他轻轻地搂住我,“再忍一忍,我会尽快了结。”
“……”对方的话仍叫我愁眉不展,“那我可以问一问,皇上驾崩后,甫芹寻和良梓栖会如何吗?”
“……”由于靠在他的胸前,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那得看师甫的意思。”
话音刚落,我猝然离了他的胸膛,认真地注视着他道:“又是她……是不是只要没有这个人,你就不需要做这些事了?”
他苦笑不语。
“师兄,你现在是北梁的大将军,一身功名,呼风唤雨,完全没有必要屈居于那种人的手下。离了她,你可以过得比现在更好。”我一本正经地劝着,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为什么还要帮她做这种……你根本不喜欢做的事?”
谈话间,他双眉深锁,似有难言之隐。
“师兄……”
“最后一次。”未等我再开口一言,朴无争猝不及防地将我揽进怀里,“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他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我,像是在给予安慰,更像是在寻求安慰,“了结了这场纷争后,我不会再替她做任何你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承诺至此,我却难以豁然。
你的最后一次,兴许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们没有将来。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活得自由。
然而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我能左右得了的命运。
想到这里,在他身后缓缓举起欲抱的双臂终是放下。
“师兄,有一件事,倘若你知道,一定要告诉我。”我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注目于他。
“什么?”
“师甫要杀梁尊帝,是仅出于同她的私人恩怨,还是……为了谋霸天下?”
一年以来一直藏匿于深处的疑问,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是前者,那么甫芹寻复国就尚有希望,如果是后者……那我一直以来的努力也许就要付诸东流了。
“呵……”他莞尔一笑,“你以为要当皇帝就这么简单?”
“既然是前者,为何还要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凭你和师甫的武功,直取性命即可,何必要你花费时间和精力坐上将军的位置?再博取他的信任?”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我想我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傻丫头,无论是梁尊帝还是他身边的护卫,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他顿了顿,“要这样一个人的命,不智取是不行的。”
“是吗……”我垂下眼帘,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看来,那师甫对梁尊帝的仇恨还不是一星半点,不然哪会花那么大的工夫,十几年磨一剑,为的就是取他首级?
“那……事成之后,不就是良梓栖继位?”我又开口试探道。
总之,不管他们怎么斗来斗去,别影响到我回家的计划就好。
“……”他动了动唇角,“不出意外的话,理应如此吧。”
那敢情好啊,良梓栖当皇帝,助甫芹寻复国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思及此,我忽觉心头一沉。
昔日恋人,一朝变故,楚河汉界,造化弄人。
即便梁尊帝一命呜呼了,苦于三纲五常,碍于残败之身,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那一刻,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令人心伤的结局。
南北浮梁,天各一方。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我不清楚当年行走在桑麻夹路的陆游是不是当真认为自己身处太平盛世,只知道此刻我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里,望着道路两旁的繁华之景,这颗心是一点儿也太平不下来。
自从四天前的夜晚于朴无争府中探得部分事实真相后,我就想着法儿地意图进宫向甫芹寻证明我的清白——也许我不能供出皇帝,不能供出廉妃,但至少,我能替自身正名。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每次行动,不是好不容易入了宫却被甫芹寻拒之门外,就是压根连梁宫的大门也进不了——直到今日,梁尊帝突然传旨召见,一路畅通无阻,反叫我心里发慌。
径直被带到了德妃娘娘的寝宫,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是德妃的住处?
暗暗犯着嘀咕,我很快得召入殿。一进厅堂,眼前的架势就令我登时心头一紧。梁尊帝和德妃双双端坐于上座,我却一眼望见了前者身侧已然改换装束作人妇打扮的甫芹寻。
她已经是皇上的灵妃了,其余三妃皆在,她自然没理由被落下。
默默无言地走向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们,我恭敬地屈膝行礼:“民女叩见皇上,叩见各位娘娘。”
“平身。”梁尊帝依然是那毫无涟漪的口吻。
“谢皇上。”我低眉顺目地起身,一声不吭地静立,等着对方道明召见的原因。
可是没等来中年男子发话,我却听到了身后良梓栖的问安:“儿臣参见……父皇……”他站定在我的身旁,似乎是顿住了,想来是视线对上了那个令彼此痛心的女子。
“免礼。”梁尊帝好像不以为意,他不咸不淡地说罢,就命我二人抬起头来,“今日召你二人前来,朕有事要宣。”
什么事会同时与我和良梓栖有关?还需要这么大一阵仗?
“梓栖,”梁尊帝面色如常地注视着他的儿子——这我貌似是头一回听到梁尊帝唤他皇儿的名字,“你虽贵为皇子,但皇子犯事,当与庶民同治。”
一句话,说得我云里雾里——良梓栖犯错了?该不会是!?
我蓦然看向甫芹寻,却不见她丝毫的表情,她漠然地看着前方,眼中仿佛空无一物。
“既然你与朴氏云玦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就理当对她负责。”
什么?!
心中的猜测全然错误,我不免猝然一惊。
“朕已决定,赐婚你二人,着其为裕王府侧妃。”
一道圣谕,如五雷轰顶,叫人顷刻间天旋地转。
大抵是这道晴天霹雳太过凶猛,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出言相接。
回过神来的我不敢贸然扭头去看身侧的良梓栖,只能心神未定地仰视着梁尊帝——以及,他身边的甫芹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