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玦!”这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随后,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恢复清醒之际,我正身处卧榻之上。我睁开双眼,见窗外天色已暗,屋内四下无人。我一骨碌起身坐直,并未感觉到明显的不适。随即回忆起昏睡前的种种,我承认自己是太不冷静了。
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叫我如何冷静得了?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吱呀——”正在我皱起眉头轻轻吐息之际,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紧随其后的是少女惊喜的呼喊:“朴姐姐!你醒了?”
柳自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我的床前,关切地打量起我来:“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未等我作答,她又自顾自道:“我去喊穆三闲人!”
“等等!”我拦下少女,直视着她不解的脸庞,“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朴姐姐……”少女的脸色垮了几分,音量也不自觉地减弱了。
“放心,我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聊以安慰,“对了,有什么人来过没?”忽然想起了某个不可能不出现的人,我看着少女如是问。
“朴大哥来看望过你,不过已经走了。”柳自娫认真地注视着我,回答正中我的猜测。
“我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见她踌躇不动,我只好又扬了扬唇角,“我真的没什么,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好吗?”
“好吧……”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接着无精打采地离开了。
柳自娫走后,我一声不吭地环顾四周。也许出于是直觉,也许源于是推测,我总感到,他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还在吗?”半晌,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问道。
果不其然,须臾间,一个矫健的身影敏捷地破窗而入。
“云儿……你受苦了。”
对上来人心疼的目光,我却淡淡地笑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朴无争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走到我的床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我无意多言,因此沉默以对,“那个人什么时候死?”我径自提出疑问,语气平静得让我自己都颇感意外。
大抵是未尝料想我会出此一问,朴无争不由微微一愣,迟疑片刻后,他开启双唇道:“不出七日。”
七天……不是我一心欲置你于死地,实在是你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条归途。你若不亡,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比如,我和甫芹寻之间的一笔账。
“云儿,你是担心大婚之事吗?”见我垂眸不语,他轻声询问。
“……”我抬眼注目于他,不置可否。
“不必忧心,我不会让你嫁与裕王。”他说得很小声,却分外坚定。
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所思绝非他口中所言。我微低着头,很快想起一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事。于是,我抬起头来,掩着悲伤问:“宫里被乱棍打死的人,一般会被抛尸何处?”
朴无争闻言明显一愣,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而神色一改,飞也似的纵身跃出了窗外。没等我闹明白他缘何突然如此,一阵敲门声就叫我登时了然。
“云玦,可以进屋吗?”这应该是良梓栖的声音。
“殿下请。”
来人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是他。
“我还是不放心你。”就在我心里嘀咕着少女不够靠谱的时候,良梓栖已然主动交代了他违背我的意愿而前来探望的缘由。
“多谢殿下关心。”我微微颔首,不作他言。
“说好了叫我‘梓栖’的。”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毫无嗔怪之意。
“……”我扯了扯嘴唇,算是报以微笑。
“我已经……”屋里的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儿,只听他轻叹了一口气,徐徐开口,“悄悄派人把那女子的尸身从乱葬岗抬了出来。”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像触电似的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双眉微蹙的男子,“兴许是用刑的人手下留情了,抬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
“那她现在怎么样?”我顿觉眼前出现了一丝曙光,故而急不可待地追问。
“……”良梓栖摇摇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仅存的希望之火,“云玦,你同她……是旧识吗?”
一句简单的提问,霎时间将我沉下的心又提到了高处,我抬眼直视着男子探询的目光,实事求是却避重就轻地答道:“算是吧,有过几面之缘。当初公主与我初入梁宫之时,公主身体不适,她还帮过忙。”
“是吗……”他的口气听起来倒也不像是起了疑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他一句“何出此言”。
“据底下人来报,她临终前,说了一句话。”良梓栖一边说着,一边直直地看着我。
“她说了什么?”我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以避免不必要的怀疑。
“她说……她终于保护了最喜欢的两个人。”良梓栖双眉微锁,“后边似乎还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就去了。”
终于保护了最喜欢的两个人……最喜欢的两个人?
脑中浮现起那****在我面前悲恸不能自已的模样,回忆起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最喜欢的两个人——南浮的皇后,还有皇上。
但是,她拼死护住的不是这对昔日的主子,而是……他们的孩子——我。
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云玦……”
“你是在怀疑我吗?”听闻良梓栖似有所指的呼唤,我干脆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先下手为强。
“不是。”他蹙眉否认。
“梓栖。”缄默片刻,我下定决心叫了他的名字,“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坦诚作答。”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我。
“倘若有一天你身边的人向我泼脏水,你会相信我是清白的吗?”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男子,为的是求得一个纯粹的答案。
“会。”他愣了愣,而后抿了抿唇,最后点了点头。
“谢谢。”我扬起嘴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希望到时候,你能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那之后,良梓栖好言宽慰了几句,才放心地回了王府。鉴于原本想要询问的事情已经在良梓栖处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我成功劝说三度进屋作陪的朴无争早些回府,以免被人撞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天气似乎自那一日起就骤然冷了几分,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便如同事发前那般重拾了正常的生活节奏。辰灵等人几次欲言又止,见我无意提及那天在宫中所发生的变故,也就生生压下了心头的好奇——但我感觉得到,他们好像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我,仿佛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哪壶不开提哪壶,唤起我不愉快的回忆。
得友如此,我复何求?
我想告诉他们,我决计不会就此倒下,相反的,我会带着遗恨和愧疚,向所有亏欠的人讨回那笔债。
弥补也好,忏悔也罢,如今我能做的,只有以此告慰亡者的在天之灵。
事发后的第三日,宫里传来了梁尊帝的口谕,说是酉时宣我入宫觐见。
闻讯,我不惧反笑,准时进宫,去会我这身子血缘上的亲舅舅。
“民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梁尊帝的书房内,灯光昏暗,寂静无声,只听得我语气如常的叩拜请安。
“平身。”
“谢皇上。”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抬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瞥四周的情况。
这屋里,貌似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朕今夜召你前来,你可知所为何事?”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央的座椅上,虽显倦态却仍不失王者威严。
“回皇上,民女不知。”我一边恭恭敬敬地回应着,一边趁此良机打量起男子来。
梁尊帝的脸色比起前几日又晦暗了不少,听我回话的时候,他还忍不住咳了几下。双目无神,鼻息不匀,唇色泛紫,他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可惜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再过十日,你就要嫁入王府了。你是梓栖的第一个侧妃,有些话,朕需交代与你。”咳嗽完了,他缓了缓劲,随即又恢复到先前那巍然不动、高高在上的样子。
“民女愿闻皇上教诲。”我低眉顺目道。
“既是身为王府侧妃,便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府外之事,切朴事事入耳,日日关心。”男子波澜不惊地说着,毫无作为长者的循循善诱之势,“在梓栖纳正妃之前,打点好王府里的事务,即是你的全部。”他幽幽地关照着,冷不丁顿了一顿,又咳嗽了几下,“朴要将手伸到府外去,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
是我多心了吗?他这话,尤其是最后一句,似乎带有弦外之音?
“梓栖是朕的皇儿,他若做错了事,朕会罚他。”我这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他那边仍在兀自继续着他的训示,“但是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越听越糊涂的我不由自主地抬眼,向说话人望去,恰巧撞上了他幽深不明的目光。这眸光,像是在探究,更像是在警告。
朴非前两天的事,他根本就……是啊,我怎么疏忽了呢?此人极具城府又生性多疑,加之深谙宫中之道,岂会就那样轻易相信了冯姑姑的话?
思及此,我不免心跳加速,但一想到梁尊帝既然没有深究就代表他已有意了结此事,我又很快镇定下来,恭顺地低下头去:“民女谨记皇上教诲。”
“跪安吧。”他似是喘了一口气,一句话说得有些无力。
“是。”我欠着身子,踩着碎步倒退了一段距离。
“皇上。”就在我准备转身的时候,后方响起了女子轻柔的声音——待我转过身子,则刚好迎上了廉妃匆匆扫过的视线。
我突然想起那日在广场之上,她是唯一一个人虽在场却全程旁观而未置一词的人。
我彬彬有礼地向来人福了一福,而她则兀自端着一只盘子与我擦肩而过。
“皇上。”她甜而不腻的嗓音再度传来,此时,我已站直了身子重新迈开步伐,“该服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