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还记得。
小厨房内,尹琼华蹲下熬药,扇子轻扇,很小心的模样。
点翠站在一旁看着她。
半晌,尹琼华端起药罐倒药,道:“点翠,你来扇,药凉些端过去主子也好赶快喝下去。”
点翠却磨磨蹭蹭走过去,拿起扇子扇着,“你盼着主子早日好?”
尹琼华点头,忽而觉察不对,看向点翠。
点翠看着她,道:“方才在殿中你为何吞吞吐吐?险些让陛下疑心了主子。”
“我,我……我有些怕。”尹琼华垂下头。
“怕?怕什么?”
尹琼华听点翠声音略大,忙道:“低声!可不要让人听了去!”
“我瞧着你倒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害了主子,我与忍冬谁也饶不过你!”点翠说罢,端着药碗便出去了。
尹琼华尴尬站在原处,长袖下的手越握越紧,手指上的疮突然炸开,挤出了脓水、血水,疼得她浑身一颤。
元狩元年夏,李夫人解除禁足。
王福站在昭阳殿念:“蜀锦十匹,苏绣四匹,凌云紫纱衣五件,碧玉祥云簪六对……花翎笔一支……琵琶两对,檀木古琴一架……西域马奶葡萄六两……”
随着王福说,宫人络绎不绝端进来赏赐,人来人往,只见他们进进出出,不大会昭阳殿外殿便摆满了赏赐。
王福停下,笑着朝李蓁道:“恭喜李夫人!李夫人大病初愈,陛下特准李夫人无须前往椒房殿请安。”
“臣妾谢陛下洪恩。”李蓁是站着听旨的,又朝王福笑说,“劳烦了王公公,他日还望王公公多多照拂。”
踏风山前塞了一盒金条给王福。王福笑呵呵收下,“李夫人客气,奴才必当尽力伺候主子。李夫人若是没什么吩咐,奴才告退了。”
“踏风,送王公公出去。”李蓁说。
王福刚走,点翠看着满屋的好东西,笑的成了眯眯眼,道:“这样多的东西!主子可当真是比当初还要风光!”
李蓁却冷淡地坐下,喝茶道:“你们各挑三件中意的东西罢。”
“这是……”忍冬和点翠面面相觑。
“你们跟着我这么久,今次受了这样的委屈,应该的。喜欢便拿去,我不缺这些。”李蓁说罢,余光瞥见花翎笔,正想开口,却又没有说。
点翠欢天喜地选了三样,瞧见忍冬挑了一支和合二仙的簪子,那簪子雕的很精细,若不是细看定看不出刻了什么花样。女子多半羞涩,和合二仙不愿戴出来,如此一来便也不再顾忌了,倒真是别有一番心思。
点翠当即去抢,吵着要那支簪子,“主子,快些叫忍冬让了我!我比忍冬小两岁呢。”
李蓁不语,只是笑看。
踏风进来,嗔道:“越发胡闹了!主子赏赐东西也能还价么?”
点翠不高兴,嘟着嘴道:“忍冬定是看上了哪家公子,不然要这和合二仙簪子做什么!”
忍冬不中计,得意地吐吐舌头,摇了摇簪子便往发髻上一插。
点翠越发生气,李蓁劝道:“你便再选一个,当做我替忍冬还你一个人情。”
点翠还是不太高兴,随手拿条苏绣的帕子。想来上面绣着什么她也未细看。
长顺选了个鼻烟壶,乐呵呵似捡了个宝贝。小夏子挑了一个珊瑚手钏,说是托人送出宫去给妹妹出嫁作嫁妆。踏风则只要了一匹蜀锦。
李蓁看尹琼华迟迟不动,道:“琼华,你若还不选可没好东西了。”
尹琼华看了看剩下的东西,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盒子,道:“奴婢便要那个罢。”
长顺挨得近,拿起来打开了,是花翎笔。
李蓁神色一怔。那一日花翎笔摔断,刘彻这支笔便是送来赔礼的。
点翠因那一日的事一直记恨尹琼华,便道:“那花翎笔是陛下特意给主子的,换一样!”
尹琼华尴尬至极,讪讪去看别处。
李蓁起身,从手腕上退下一个翡翠玉镯,塞到尹琼华手中,尹琼华吓得忙缩手。
李蓁却定定道:“昔日你凭医术多次助我,还曾救过皇子、兰姊姊与我的性命,这一个镯子太轻,想来那些物件你也不入眼,但我想你能体会我心中的情义。”
尹琼华眼眶一红,再难言语,拿着镯子捂着脸便跑了出去。
李蓁道:“往后昭阳殿中人人都需互相照顾,不可声张,不可自大惹事,谁若是仗着本宫的脸面出去横行,被本宫知晓了,今日赏的多,他日罚的定不少!”
“谨遵主子教诲。”
“都散了罢,踏风留下。”
待众人散去,李蓁躺在湘妃塌上,踏风跪在软垫上轻捶李蓁的腿。
李蓁道:“忍冬可当真是看上了哪家公子?”
踏风想了想说,“想必是点翠姑娘的玩笑话。奴婢倒是不曾见忍冬姑娘看上了谁。”
“忍冬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本宫便替她留心着,你也多留意一些。”
“诺。”
李蓁想了想又道,“琼华与点翠吵架了?”
踏风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顿了顿才说,“此事本不该奴婢多嘴,但既然主子问起,奴婢便斗胆问主子一句。”
“我进宫以来,若没有你多次相助,平时常常提点,真不知会如何。你我之间,便早已胜过主仆,又何须这些见外的话。”
踏风道:“主子可曾留意过尹琼华?”
李蓁闻言,心知踏风绝不是人云亦云之人,便细细回想起来。待想了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她有问题?”
“奴婢不敢断言。可那一日她吞吞吐吐是众人都见了的。”
李蓁道:“她性子一贯怯懦,兴许吓着了呢?”
“奴婢斗胆问,若是如此,那今日花翎笔一事,主子又为何要问起呢?”
李蓁叹气,道:“是了,还是我疑心了她。”顿了顿却说,“点翠心思单纯,只一心待我好。忍冬虽嘴笨,却低着头做事,我也是看在眼里的。琼华与她们一起入宫,平日里看着温驯乖巧,可我却摸不透她的喜好。今日赏赐时,他人的心思我都可看的通透,会选什么也猜的八九不离十。唯有她,我着实猜不到她会选什么。”
踏风点点头,“奴婢平日里留意着也是如此。主子若是不放心,日后便命她去外殿打扫,或是寻个人家指配了便是。总好过他日出了事,没了往日的情分不说,害了主子才是不好了。”
“此事……”李蓁拖着音,“过后再说罢,你且留意着。”
“主子如今孤身一人,只怕暂且安稳,荣贵妃他们同气连枝,终究是避不开的。昭阳殿的人更须忠心,断不可出了岔子。”
李蓁想起荣贵妃,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争斗之中,苦笑道:“我需先助兰姊姊离开冷宫。”
“此事不可急于一时。”踏风忙劝。
李蓁点头道:“我明白。淮南王谋反一事陛下是动了肝火,恼了兰姊姊,牵连到我也这般厉害。只怕一时三刻兰姊姊难以翻身……我需先另想对策,至少拖住了那荣贵妃。”
踏风想了须臾,道:“德妃娘娘兴许能助主子?”
“不可。德妃一心向佛,若非是为了我也不至一再破戒,不可再扰了她清静。”
“奴婢听闻贤妃性子随和,但……”
李蓁问:“如何?”
“贤妃喜好议论是非,曾因在后宫胡乱说话挑拨关系而被陛下禁足半载。只怕……”
李蓁叹气,摇头道:“管不住嘴的人断断用不得。贤妃竟如此不堪?当真是难以置信。”
踏风忽的想起什么,急急道:“主子可记得陈选侍?”
李蓁当即会意,道:“你亲自去,拿了蜀锦和一些首饰送到西阁去,叫她来见我。”
踏风刚起身,李蓁又道,“踏风。你再命少府用檀木做了四十九颗木珠送来,我亲自串佛珠赠与德妃娘娘,算是一份心意。”
踏风欲走,李蓁又道:“还有,你托人送些吃穿用度去冷宫,千万照顾着兰姊姊,不可让她受了委屈。再去给贞儿上一炷香,烧些经文。”
“诺。奴婢这就去。”
傍晚,陈选侍到。
李蓁正坐在桌案前临帖,她进了殿来,见李蓁正在临帖,便不打扰,只是站在一旁候着。
李蓁余光瞥见她来了,见踏风也不通报,便知踏风的心意,有意试试这个陈选侍,便装作未察觉她,继续临帖。
一炷香过去了,陈选侍还站在原地。
李蓁有些手酸,停下了临帖,这才装作见到陈选侍,忙道:“踏风,陈选侍来了竟也不出声!”
踏风跪下,“奴婢见主子正在临帖,不敢上前……”
“臣妾拜见李夫人,李夫人,请勿责怪踏风。臣妾见李夫人临帖认真的模样,想起了家中长辈,一时满心敬意思念,不愿打扰了李夫人。”陈选侍道。
李蓁笑着说,“辛苦了,快坐下罢。”
陈选侍穿着天水碧色的浮云大雁细锦,是那种冷清的嫩绿色,好像泼墨山水画一般,清淡无比,意蕴无限。
好一个清雅高洁的女子。
李蓁暗叹,不由得更喜欢起这个陈氏来了。
陈氏入座,却还是规规矩矩丝毫不敢怠慢,只是眼睛瞥了一眼李蓁的帖子,神色一闪。虽她掩饰的极好,但李蓁却看到了她眼中的情绪。
李蓁笑着道:“陈选侍也识字么?”
陈氏颔首,道:“是,臣妾懂得一些。”
“陈选侍可认得本宫写的是什么?”李蓁指着竹简上的字问。
陈选侍面色略显紧张,道:“是……是《诗经》罢。”
“念出来。”
陈选侍极快地看了一眼李蓁,便垂着眼睑看着竹简上的几句话。半晌,陈选侍方说:“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我心悲伤。”
李蓁见她越说越心伤,那模样俨然是与情郎分别的女子,心中有了猜测,吓得自己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