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装饰房间，以烘托节日的气氛。低头看见水果篮里摆着的新鲜蜜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这不就是一件大自然的艺术品吗？旋即从果篮里取了一串，抬手置于空调的顶端，那里还放了一盆塑料制作的吊兰。原本就有的一蔸蓊郁的绿叶之间，便又增添了几颗醒目的橘黄，把吊兰衬托得更有几分绿意，栩栩如生。家人看了也觉得好，说有一股清新旷久的乡野之气，弥补了冬天的苍白与单调，就如真的能够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芬芳。
其实，喜欢以果实装饰居室还是在很早以前，有一年单位组织摄影活动，从大量的来稿中发现很多以表现丰收喜悦的艺术照片，那些用高粱玉米装饰的农家小院，金灿灿的玉米相互交结系在一起，悬缀在院落的树杈和墙头上，简直是一组漂亮的高级饰品，把山村乡景点缀得更加淳朴自然。更有花开千树，果实飘香，漫山遍野，姹紫嫣红，一路鲜艳，那经了拍摄者艺术处理的照片，每一张都充满着季节变换的味道，我把它们归于单位的档案相册里，并题之以《果实之美》。
的确是果实之美！但果实的结出又与劳动有着不能分割的联系，看赵本山的小品《红高粱模特队》，在会心一乐的欢笑里让人联想到一个个劳动的场景，因为劳动的创造便有了收获的愉悦，然后才是欢快的歌舞，我们可以把最后部分当作劳动者的庆功酒会。整个小品情节安排合理，包袱抖得恰到好处，幽默与诙谐之外，令人耳目一新。通过小品我们得到这样的启发，先有物质生活的前提，才能有精神上的追求享受，如若不然，一切形态之美就都是空谈，这便引申出赵本山的那句话：劳动者是最美的人。
当劳动者并不如小品里说的那么简单，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那些美之果实就与萝卜与辣椒与石榴一起搬上成熟的筐架。我种过葡萄，确切地说是父亲种过葡萄，我不过是给他老人家帮了几次忙，偶尔跟在身后观摩一下，动手捻下一只虫子，或破坏掉一枚绿叶。第一次是刚刚搬家，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镇，我们没有自己的院落，长长的一排房子中，我们只住了三间。这样敞亮的天井，无论是种花草还是种果树，都一目了然。西邻种的是花，一墙根的鸡冠花和凤仙草，再就是一盆水滴观音，两盆木本海棠；东邻则种了好几墩葡萄，搭了个大大的葡萄架，品种是当年刚时兴过来的巨峰。单听“巨峰”这个名字，便能想象出果实成熟后的个头。这样的果实一旦收获，怎能体会不到劳动的快乐？
于是我们决定也种葡萄。葡萄的芽苗很小，有六寸多高，据说是父亲的朋友从新疆带回来，经过几年摸索好不容易培植出来的，名字叫玫瑰红，拥有玛瑙一般透明的果质，味道甜美，闻去芬芳，最适合制造美酒佳酿。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玫瑰红”，当地普通的葡萄也吃得很少，不管城里与乡下，葡萄种植不广泛，更别说论其美妙的特点了。直到1982年，当地家家户户开发庭院种果树，市面上的水果才渐丰富了起来。我一直都有一种错觉，乡下水果的丰富，是从我们种植葡萄开始的。
当葡萄发出一枝枝新芽，长出一片片绿叶后，我在父亲的指导下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被纤细的长须牵引着，勇往直前地沿棚架向上攀爬，不久，一串串葡萄花抽穗了，稀稀疏疏的，略显零乱和胆怯。初绽的花很小，小到不及桂花的朵儿，闻上去有一股特别的香气，仿佛是瑶池的芳花来袭，而不是世间普通的味道，有些牵魂掠魄的怪异。几天后花朵萎去，扑簌簌，纷纷坠地，随风而去，小小的花萼上吐出一个尖圆的东西，晶莹翠绿，如镶嵌在戒指上的绿色宝石，直到这时，所有的惊喜、期待、盼望才开始生长出来。
随着葡萄的一天天长大，更加像极了晶莹的玛瑙，只是还没有成熟，品尝不到葡萄成熟的味道。还没有成熟，便遭一种身材很小的鸟儿的光顾，它们在葡萄架上毫无顾忌地叽叽喳喳，跳跳跃跃，仅一天的工夫，便将葡萄吃了个精光。父亲的心胸宽广，他不但不生气，还看着被吃光的葡萄树呵呵直笑。于是我们等待第二年开花，第二年结果。转眼小葡萄树就长大了，长长的藤蔓上下左右纵横，把整个棚架都爬满了，花穗也抽得多开得密，花落后果实累累，那些鸟儿再也不能将葡萄吃光，葡萄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它们的肚量，葡萄才真正得以成熟，红里带紫，晶莹剔透，得到邻居们的喝彩与赞扬。
再一次种果树，是在我家搬到县城以后。那年初春，柳芽还没生发的时节，一家单位为了绿化环境，卖来好些树苗，堆在路口。问及何树，告之是山楂，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堂，叫大糖球，并取出一棵修长的树苗，隔着马路用力扔到我面前。回家后，我把这棵树苗交给父亲。院子里，父亲早已整理好一个菜园，并在园子的旁边种下了两棵葡萄，窗前栽上了一棵石榴树。新搬的家虽然带着院子，但是有些破败，它原来是一排废弃的仓库，用院墙隔开后单门独户，住进了几户人家。破败的小院，经过父亲的修整、栽种，增添了些绿意与生机。
父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找了个角落种下了那棵名叫大糖球的山楂树，不管谁来，都要介绍一番，仿佛他新认下的一个儿女，只是还没长出面目。那树也给父亲争气，几年后就长得高过厨房，并且开出花心略带浅绿的白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摇花枝，秋扶红果。山楂的叶子容易生虫，那种虫喜欢作蛹，每当有这样的虫子生出，山楂树叶就开始卷曲起来，整个叶子遍布蛹丝的缠绕，成虫的咬痕，每当这时，父亲就开始东奔西走，寻找有关杀虫的药物，药剂买来用水兑好，灌入喷雾器中喷洒到树叶子上。9月份，山楂开始收获，除去虫咬果残落地的果子，我们还能收获很多，这种收获随着果树的长大年年倍增。有了这些果实，便想出许多山楂的吃法，与银耳放在一起加上白糖放入锅中，煨出的山楂羹味道极佳；把白糖加水熬成糖稀，用竹签扦了山楂蘸糖葫芦吃，如此等等。
2000年夏天，由于街道规划，我家不得不旧屋改造，平房拆除，盖上了楼房，那两株葡萄，窗前的一株石榴，以及那棵曾经赠我硕果的大糖球山楂树，都被无奈之下砍伐一空。世事无常，加之旧年父亲的去世，让我心头恻恻，泪之凄然。砍伐果树的时候，我特意去院子里探望，仿佛是一种人间诀别，我想在那些果树的身上留下最后的目光，可我无法面对它们的伤口。踏进小院，我看到的是枝头横躺，一地落叶，树根被生生锯断，枝梢上还挂着零星的果实。它们没有等来收获的秋天，便抱枝而亡。没有树的院子空荡着，朝向盛夏火热的天空，从此种果树的热情不再。
许多年来，我一直怀念着那些我曾经抚摸过浇灌过的树们，回忆着当年品尝果实的美好时光。取一枚果实装饰房间，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有一种怀念潜在记忆，萦绕心头。就是这份伤感，让我学会了珍惜，无论是一棵菽还是一粒米，并懂得了感恩。它让我知道，小到装饰品，大到高科技、音像、歌曲、建筑，还有那些精心码出的文字，所有的一切，无不来自生命的坚守与执着，播种的快乐，永远是属于劳动者和开拓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