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茫茫，浮生寥寥，痴情者总将自己困于过往云烟中，一段****自是不朽，无止尽。而情深也最是无救，待春深秋落，方知白首已成执念。
就好比此时的映华殿内，北宸紧紧攥着那破损的琉璃石，两处青紫一处赤芒，如今这样他已经觉得满足了。而他也打算用余下的一生来收集残魂，只因他欠了她一世情深。
景禹跟帝君坐于他对面见他久久挪不开视线，心下也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奈何景禹先前在青丘喝了太多的美酒，一下子还没缓过来。
本是约好来映华殿继续畅饮的，结果却看见了这睹物思人的一幕，着实令人心酸，而他还很不争气的舔了舔殷红的嘴唇，一双美目在帝君身上流连着。
于是子夜便翻手凭空变出了两坛子用陈泥封存的佳酿，当下一股凛冽清香飘荡在殿阁之内。馋的景禹一把捧过其中一坛去了陈泥，迫不及待的就斟满酒樽。
清冽的酒水顺着喉头咽下，犹如霜降之后，碾入土中的竹叶，混着倦雪残冰映着清寒明月，凝成的独具一味的陈年之酿。
啧了一下嘴，他方才想起这天庭何时有此等上品佳酿，自己竟不知？于是回眸看着帝君认认真真的问道：“帝君这酒打从哪来的，那些个酿酒小仙怎能做出如此绝品。”
北宸听闻后也为自己斟了一樽，发现的确与从前喝的酒有些许不同，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就说不上来了。
面对着两双刨根问底的眼神，这位帝君倒是不急不缓的饮着，丝毫不曾理会景禹那快要喷火的眸子，若论这天庭之上谁能将人活活急死，帝君当仁不让。
然而景禹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这急性子最怕遇到帝君这般磨人，于是两眼一闭心一横双手不停晃着帝君的臂膀，好叫他无法执酒樽，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啊，你快说啊，急死人了，哦不，急死神仙了。”
而对面的北宸只是自顾自的喝酒，看来景禹这不要脸的功夫待在昆仑山数年倒还颇有长进了，若非他扯得下脸皮唤人家一声娘子，那凰秋月如今还不知会如何。
可怜了帝君满满一樽的佳酿孤零零的置于身前，他却臂膀被缚着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伸手拍了拍景禹的肩，结束了那恐怖的碎碎念。
“好好好，我说便是了。这酒名为青竹酿，这些年我在人间游走倒也品了不少的酒，唯有这个深得我心。后来想着你们喝惯了天庭蜜馥郁香的酒，这凡尘酒的清冽干爽也不错。”也不知是几杯下肚的缘故还是什么，那双桃花眸子氤氲了这一壶的酒光。
这下二人方才恍然大悟，而北宸也知晓了先前那股不同竟是凡尘的味道。于是又联想到帝君之所以会在人间奔走千年，全是为了梓曦，不禁开口问道：“帝君，这些年你在人间可有收获？”
闻言，那执起酒樽的手陡然垂下，眼中桃色尽数凋敝，只余枯芳缀着。而他也是叹了口气，“或许有或许没有，也许我当真一生孤苦。”
景禹心中不免怪着北宸好好的提这个干嘛，弄的他都不好意思酣畅的喝酒了。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眼看一壶酒已然见底了，帝君率先起身同他的两名好友垂手道，“你二人且慢慢饮着，我此前答应过一人要去见见菩提老祖，这厢便走了，他日若有空再痛饮。”
景禹跟北宸同他道别了之后，想着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目送着那风华绝世的背影仰头饮尽一樽美酒。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诺大的一处漂浮的空谷之上，入目之处便是那株巨大的神树菩提，树下盘腿坐着一位鹤发老者。右手执一雪色拂尘轻轻搭在了左臂之上，左手拇指微曲，闭目悟道。
“老祖，今日子夜贸然拜访实则是一朋友临终所托，他叫我来看看这颗菩提树。”菩提老祖存世之久，乃德高望重之辈，饶是帝君也需得行礼，敬上三分。
树下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望了眼来人，随即又抬眸看了看头顶那郁郁葱葱的树冠，心中已有了答案。
“帝君口中那人可是这棵树上千年前掉落人间的菩提果。”尘世情缘，红尘泥沼，一切因缘际会终将化元归一，千年之前他便料到这颗果子在人间有番情劫，却不成想终究渡不过。
而帝君则点了点头，一手置于腰前一手置于腰后，看着周遭的流云感慨道：“子夜不才在人间时还曾同他交过手，一身上乘佛法。只可惜他为了渡化骨姬散尽修为，如今那骨姬已成人在一尼姑庵内修行，也算是了确了他一生追求佛法的心愿了。”
菩提老祖看了看那意气风发的帝君，倒颇有些当年天帝睥睨天下的豪情，伸手一挥截下了段菩提树的枝桠，捧着那枝桠走到帝君面前开口道：“如今我这菩提树上果子尚未结出，这段枝桠便赠与帝君了，望可以为你指明道路。”
子夜接过那段枝桠放于袖中，想着等回到浮生渡的时候便寻一瓶子插着，好歹是神树之桠给小妖辟邪也行啊。
“多谢老祖，那子夜就先告辞了。”转身的刹那他好似听到身后有一句叹息，等他再回头时树下哪里还有菩提老祖的身影，惟见翻滚的云海和静默的菩提树。
无论何时长安城总是一副繁华的样子，花陌荨提溜着两壶青竹酿在回浮生渡的路上，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夹杂着冥界忘川河的腥腐味，那熟悉的气味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于是回到了浮生渡内便招来了蝶衣，让她去长安城同各类精怪打听一下，城中近日可有什么生人到来，虽不知自家主子为何要这么做，但她作为一只忠心无比的小蝴蝶立刻化做原身扑棱着翅膀飞离了屋子。
恰巧此时帝君闪身出现在她身旁，从她手中提过青竹酿，顺便将袖中那截菩提枝桠放在了桌上，微笑着支起脑袋看着她。
顿时花陌荨只觉得眼前坐那的不是一介帝君而是茫茫桃林，那眼神能将人给腻死，然而她也竟鬼使人差的坐在了他身旁，拾起桌上那枝桠。
不错嘛，神树菩提的一截断枝，今后放店里辟邪也不错，她不知自己的这个想法与某人倒是不谋而合，把玩着手中枝桠良久才开口道：“帝君可听说过渡灵司？”
渡灵司？好似有听说过，那抹白衣人打开了酒坛上的陈泥给自己倒了一杯，瞬间的满室的清香，喝来喝去还是这个酒对他胃口，而后才慢吞吞的说着，“略有耳闻，那不是你冥界在人间安排的引渡亡灵的人类吗？”
“不错，就在刚才我买酒回来的路上感觉到了一股这样的气息，而且这股气息还分成了两处，怕是长安城内来了两个渡灵司。”如果来的是那两家的，可就不妙了，这长安城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帝君看着她愈来愈凝重的脸色，不禁心下哑然，渡灵司可以说是同她一样的职责，也是为冥界办事，不知为何会脸色如此难看。
“小妖，你板着脸的样子着实不好看，来陪我喝一杯。”望着那已然放在面前的酒杯她也只能接过一饮而尽，希望不会如她所想那般吧。
渡灵司的确是与冥界签下契约的人类，将灵魂奉献给冥界换取强大的力量，自此要听命于冥帝为冥界引渡人间游荡的亡魂。且死后的渡灵司不得入轮回转世，灵魂终此一生徘徊在忘川河畔直到失去意识成为彼岸花的养料。
帝君从蝶衣那里打听到了这渡灵司真正的含义，那么他们应该是对彼岸花没什么好感，怪不得花陌荨那般担忧，不过这也是他们先祖的选择倒也害了一众后辈。
“主子，我从长安城西面的树妖那里听说了一件事，就在昨日城中来了两个阴气极重的人，一男一女看上去并非像冥界中人。”蝶衣将自己知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阴气极重又不是冥界来的，那只有一个可能了。
“来的是渡灵司，只是我想不通为何会有两人共同来到长安城，这长安有我坐镇一向太平的很，如果来的还是那两个家族的人可就麻烦了。”一双碧波眸子染上了几许的忧愁，而此时倚在窗前的帝君倒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人。
那便是方认识不久的司命少卿，那张同自己三分像的脸他断然不会认错，可那人周身没有丝毫的仙气，根本就是个凡人。腰间挂着一个玉牌，能隐约看到牌子上渡灵字样。
“小妖我好像看到你说的渡灵司了，你方才说那两个家族，是怎么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在那人身上下了一个追踪的咒术，身体靠在窗框上阖眸准备听故事了。
自古以来与冥界订下契约的渡灵司总共也就三个家族，楚家，韩家，夏凉家。而至于韩家人出现也早已是百年前的事了，百年前也恰恰是渡灵司一族最辉煌的时候，可奈何楚家与夏凉家宿世的恩怨，难化解的世仇关系，导致分崩离析。
千年前的夏凉家族曾经是漠北皇室，而楚家则是一个小小的部落族群，为了获取强大的力量一统漠北，便与冥界签下了契约，将夏凉皇室斩杀殆尽，唯一死里逃生的小皇子用自己鲜血与冥界签了契约。
如此之后两家便势如水火，一旦见面必定战到一方消亡，而千年的时光过去，不知这种印刻在骨血里宿世恩仇是否会延续到这两个后辈身上。
帝君饶有兴趣的思考着这三个家族间的联系，除去韩家那个独善其身的家族不说，剩下两个家族可真有些棘手，倘若长安城中两人就是楚家与夏凉家的后辈，那么这城可就不太平了。
看来要去同方才酷似少卿的人聊聊了，从窗边踱步至花陌荨身边，伸手替她整了整鬓角的碎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本君呢，先帮你去打探一下那男子的身份，那酒别偷喝哟。”
说完便闪身消失在了主仆二人眼前，而蝶衣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虽然知道那位帝君对自家主子可能有点意思，但她没想到他二人的关系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
花陌荨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蝶衣，温柔的抚上她脸庞，“蝶衣啊，今天不用做生意吗？”闻言那小蝴蝶赶忙已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房间，冲到大堂内招呼起了生意。
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应属茶楼无疑了，那里的说书先生说起书来可真是精彩纷呈啊。每天这茶楼都坐满了各色各样的人，有的甚至不惜站在茶楼外也要听一回书。
或许是因为午后的缘故，此时的茶楼里并没有很多人，帝君跟随着那道追踪术一直来到了楼前，往楼里那么一瞧便看见了那人，毕竟这六界之中同自己长的像的也就那么一个。
于是撩起衣袍跨过门槛，坐到了他对面，兀自执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新鲜的碧螺春，刚好可以用来醒醒酒劲。
台上说书的先生刚好说到志怪系列，兰若寺，聂小倩与宁采臣那段人鬼奇缘，不防便来这个来试他一试。
“公子觉得这人与鬼当真能同一处吗？”帝君阖了阖青瓷杯盖将茶叶往两边剔了剔，方才饮下清淡的茶水。
而他对面的公子，一袭兰紫檀衫，袖边与领角处均是绣着古朴的纹路，那纹样就算帝君也不是能认的出绣的是什么。
一双狭长丹凤眼生的倒也挺别致，薄如刀锋的唇瓣下颈间戴着一串象牙白的首饰，看的出来应是古老部族的东西。而他腰上扣着的刻有渡灵二字的青玉牌才是他真正身份的象征。
从前帝君总觉得男子穿一身紫衫总有些太过妖艳，尤其是俊美一般的男子，就好比眼前这位，但是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妖艳而是一股子的素洁。
“我看这位兄台倒与我长的有三分像，莫不是有缘？对了，兄台方才问我人与鬼当真能同一处吗，那自是不能。人死后魂魄需归冥界投往转生，若魂魄在世界游荡不得其所，那便是成为恶鬼，祸乱人间。”
不错嘛，有身为渡灵司的觉悟。帝君在心里默默夸赞了他一番，待有空还得上趟九重天去看看司命究竟怎么回事。
看他茶盏见底了，帝君便伸手替他又倒了杯顺势打听起了名字，“我看公子风尘仆仆的想来并非是这长安人氏，在下傅白衣不知能否与公子交个朋友呢。”
“好说好说，我叫楚怀从漠北来的，我们那里满眼都是黄沙哪有这长安城的繁华啊。”说着还饶有兴趣的看着台上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着剑侠燕赤霞欲成全这对人鬼恋人。
姓楚？这就有些不妙了，若是按照小妖所说韩家最后出现已是百年之前，那么这城中另一位渡灵司岂不是夏凉家的人？
“方才忘了问楚兄这袖上跟领口的花纹是什么意思，恕白衣眼拙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为仙数十载，与景禹厮混了也不少光景，如今帝君倒是有些佩服自己这般闲扯的功夫了，多半拜那人所辞。
闻言楚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物的花纹，随即咧嘴一笑，“嗨，难怪你看不懂，这是我先祖的部落图腾，我还有把扇子上面画的也是这种图样。”
说着他自怀中抽出一把墨玉扇子来，扇坠也被打造成了那种纹样。唰的打开后呈现在帝君眼前竟是一整幅的用奇特纹路描绘的龙脉图，暗含霸道无比的真龙之息，不得不感叹这冥王可真的是舍得宝贝，连龙墨扇都送的出手。
如此一来他倒是更好奇另一位渡灵司手中握着的是怎样法器了，抿唇微微一笑轻轻将那扇合拢起来，并对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毛头小子说道：“此等法器今后楚兄还是少在人前拿出来的好。”
这下轮到那楚怀愣住了，他原以为这在旁人眼中顶多就是柄稍微奇特的扇子罢了，根本不会有人将它联想到法器一类，却不成想被面前的人一语道破，不禁有些惊讶。
而帝君却只顾低头品茶，见此楚怀便也以为是见了个世外高人，反正这九州之内能人异士也不少。
正当二人听的精精有味时，打门外踱步进一名女子，一袭鹅黄嫩裳，额间坠着朵盛开的素色莲花，身后三千墨丝用一根碧蓝璃带高高束在头顶，垂下的流苏与那束起的长发相互交缠静静的荡在那一池月华之中。
两边的细碎鬓角发拥着那双柳叶眼，柔光潋滟下碧波万顷却又内敛着一世的孤苦伶仃。帝君细细瞧着这位女子，目光终是落在了她腰间挂着的青玉牌之上，同样的渡灵二字，是那样的醒目。
这下好了，这诺大的长安城一共也就两个渡灵司，这不偏不倚同时出现在茶楼里，命运弄人啊，命运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