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陌荨这株彼岸花凝成的妖,活的有些上了年头,也越发觉得这日子着实枯燥乏味。曾经看过忘川渡叟,摆渡终日,也曾看过花落无声,妖艳顺逝。
许是无聊透了,老天爷给了她一解闷的机会。在某一日冥界里游魂异常少的时候,她见到了一个总喜爱自言自语的魂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渡灵司的魂魄,也不知是哪家的第几代后人,反正渡灵司死后魂魄不得入轮回。从前她倒也没注意过这些,偏偏这次她鬼使神差的多看了几眼,而那抹魂魄亦发觉了她冲她微微一笑。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孤独的魂魄了,要说他孤独感觉这个词用的又不大贴切。
因为这位渡灵司十足的话唠,终日在忘川河畔游荡,每逢梢公渡着一船的魂魄到来时他总喜欢同别人聊上几句。
但凡遇到难缠的死活不愿喝孟婆汤的鬼魂,他也会劝上那么几句,神奇的是经他疏导过的魂魄都乖乖去往投生了。一时间他还成了孟婆竖起拇指赞不绝口的奇人。
那段时间几乎声震冥界,就差给他颁个什么最佳苦口婆心的荣誉奖章了。纵然灵魂困于方寸,纵然无尽伴忘川冰冷,最纯粹的炙热燃于何处最温暖,自有人知他的坚忍。
如今见他望着茫茫昏黄河水若有所思的模样,花陌荨便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那人随即回神,对着她点点头:“阁下可是彼岸花妖?”
“不错。”花陌荨如实答到,后来一想到面前可是渡灵司魂魄,待灵识消散自会成为她等彼岸花的养料,随即反问道:“你是渡灵司,哪家的?知晓我是彼岸花妖你该不会想同我决斗吧,别说你如今一介魂魄之体,饶是在人间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而那魂魄却茫然的看着她,或许是没想到她会与自己一下说这么话,随后又将目光移到了河水之上。那奔腾的昏暗水波内沉着多少执念深重的冤鬼,殊不知这般浑浑噩噩度日终究也只是自我折磨罢了,最后的结局莫过于消散耳。
此时看着河中一缕挣扎的新面孔,黯然道:“我是楚家的后人楚铭,我爱上了自己的宿敌夏凉家的一位女子。她十分的单纯可爱那份纯真是我从未见过人间墨色中的一抹白,可惜终究博不过天命渡不过印刻骨髓的仇怨。”
楚家夏凉家宿世仇敌若能想爱化解又怎会延续至今,纵观冥界如今只有他一人在此想必人家姑娘定是活的好好的。后来她问他悔不悔生在楚家这个渡灵司家族?他答不悔,无法选择的出生,既然无法选择那便没有后悔一说。
她又问,恨不恨那个夏凉家的女子,抛下他一人独活?他答不恨,曾经沧海难为水,拥有过便足以。哪怕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宿命的纠葛缠绕终将他二人深深束缚,能放手的干脆,也不失为一种洒脱。
若要问下文如何,其实没有下文了。那日花陌荨同他谈过心后,没过几****就灵识消散了化为养料。而她也永远记得这位叫楚铭的渡灵司,以及那吸收养料后盛放妖艳无比的彼岸花海,一层艳过一层,犹如地下喷涌的血泉烘托出的一片蚀骨燎原之火。
如今她又从一名楚家后人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又一个想要化解仇怨的,莫不成楚家专出情种?亦或是圣人?
而她也不自觉的想起了在冥界里遇到的那叫楚鸣的渡灵司,爱上宿敌导致命丧黄泉。渡灵司寿数强于普通人,若非是什么极其凶险的恶灵不会丧命,他日观那楚铭面貌大概也就二十出头,如此大好青年却折在情爱上着实不该啊。
不悔不恨这四字她依旧记的清晰,透过窗户阖出的一指方寸,她望着远方黑绸的夜幕漫天明亮星辰下独行着一位紫衫男子。晨时见那紫缎显的素净,而今入夜再瞧去竟掺了几分成熟稳重,无垢无尘。
看着看着便关上了窗而她则出其不意的落入了个温暖怀抱,头枕结实胸膛耳边是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双臂轻轻拥着绕至前方紧紧握住一双玉手,身后男子脑袋抵在她的肩头,厮磨着那小巧的耳垂:“小妖,我带你去个地方。”
花陌荨当了千年潇洒的妖,今夜被帝君撩拨的没由来的脸庞一红,道出口的声音也软软的娇弱弱:“好。”当这好字落入白衣男子耳中时,他已然带着她离开了原地。
入目之处是一片寂静的河流,河岸两旁的楼阁皆高挂灯笼,打着流光溢彩的霓虹,就连清透镜面般的河水也染上了几分斑驳残影。
花陌荨知晓这是川江可帝君带她来这里做甚,双双投河殉情?这未免也太不真实。于是擎着疑惑不解回头望着那在灯火通明中忽明忽暗的俊色脸庞。
只见他双手拂过河面上空,顿时一张结界出现,隔绝了周遭凡尘。随后自怀中掏出一个碧蓝的珠子扑通丢入澄净的河水中,霎时自河水深处透出的幽蓝光芒一点点蔓延至整个河道。
丝丝蓝色光华溢出水面腾在圈圈光晕造的涟漪之上,迟迟不愿离去。几乎一瞬间的事那些蓝光犹如相约似的纷纷化作玄光般的莲花,次第盛开在水面上。
自莲心中飞旋的点点幽光幻化成了一只只泛着光华的蝶子,扑棱在接成片的莲间,飞舞的玄光缠绵在二者之间,难舍难分。
花陌荨此时已经是无比的惊讶,帝君趁她愣神那会双手攀上她脸庞桃花眸子中盛着无边春色:“陌荨,这份礼物可还欢喜?”
深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花陌荨蓦的抬头撞进了那方温热的眼神中,嘴角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欢喜。”末了还另加了一句:“十分欢喜。”
清冷月辉下莹光闪烁的结界内是一对相拥的俊男美女,虽然身份悬殊但那又何妨,哪怕最终神佛皆不渡,自在逍遥也乐的其所。
城西的狮子林时不时传来几声夜莺的婉转啼鸣,而夏凉柔正闭目高坐在树枝上背靠着一棵粗壮的古树干。虬枝缠绕将她身形悄悄隐着,月光洋洋的洒在她恬淡睡颜之上,竟是那样的轻柔似是不忍扰了这位无忧无虑的少女。
双脚自然垂在树枝之下相互交叠颇有节奏的轻轻晃动着,裙褶摆动间露出一小截莹润的脚踝,突出的踝骨圆滑的着了无边夜色点了晶莹星光。
额间配着的莲花坠子此时正折着淡淡月华泛着孤冷的晕光,而那一抹光亮刚好落入不远处缓步走来的紫衫男子眼中。
脚下每一步都放的极轻,刻意避开了林间散落的凌乱枝叉,或许楚怀这个人天生便粗枝大叶些。目光滞留在那恬睡的女子身上不觉久了些,没注意到脚下咔嚓一声,一拦路枯枝就那样生生被踩断了。
寂静夜里这没由来的清脆一声,惹的那高枝之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映着冷漠神情低头看着离她一丈处的楚怀。
纵身一跃翻下了树枝,双足落地后定定站着打量面前男子,早晨的一幕在她脑中一直挥之不去,而楚怀也被她冠上了无赖的称号。于是今夜她换了一身立领玄墨梅袍,袖口处皆是用墨绳束起,俨然一副便于战斗的装扮。
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虎啸掠过惊的四周树叶哗哗直响,还有甚直接掉落下来翩飞在二人之间。时值初夏,入夜后的天气本就有些凉爽,而林间湿润的土地到了夜晚更是凉上几分。楚怀只觉得有逼人的寒气自脚下涌上去,就连周围空气都凝固了,好似有冰碴子堆在他身旁。
他想起临行前傅白衣再三同他强调一定要让着对方,且让的要不着痕迹,要有水平,不能叫对方看出来,也不能让自己受了伤,就算受伤也只能是小伤,不能让人家姑娘觉得你怂包。
如此一来楚怀深深觉得追女孩着实是门学问,他所修实在太浅。从前他觉得姑娘家家的何必要打打杀杀。文静一点看看书养养花就可以了,而今他遇见了夏凉柔顿感其实打打杀杀也不错。
就在他心绪神游时,对面的夏凉柔眸子早已凄寒一片如同冰封的千年寒霜只一眼便叫人凝冻了神魂。只见她紧握白虎刃右手并二指轻轻拂过短刃,凛光乍现合着月光的晕辉那手中短刃却已成变成了三尺青锋。
剑身上攒着诸多古椽文字,“寂灭复始,神归混沌。一场虚妄,难解离殇。”而楚怀脚边突现一圈冰凌将他团团包围,看这阵仗是动真格啊,于是抽出腰间的龙墨扇,墨色汹涌的扇柄自方才便已颤动不止,好似听到了战斗的号角般兴奋。
两家不愧是宿敌,就连法器也相互牵绊互为克制。白色绢面之上的奇特纹路逐渐化为冲天墨色飓风,一股真龙之息蔓延至了整片林子,无情的风刃生生将那冰凌吹成了碎碴子。
远在城中浮生渡的花陌荨望着那滔天飓风,隐约现着龙形。她知是龙墨扇开了全力,那宿命的仇敌已然是在战斗了。白虎刃与龙墨扇相生相克互为牵引,殊不知这也是命定的局。
伴着周围气流的回旋那冰碴子有意无意的嵌进了一旁树木枝干上,瞬间冻住了整棵大树。若此时用一琉璃玉杯盛着清泉水落几颗杨梅就着这碎冰,作一冰冻杨梅盏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奈何场中二人胶着难分诚然没心思想这些,如果花陌荨在这定会遣蝶衣去准备食材了。
随着一声震耳的龙啸楚怀周身已盘着条墨色巨龙,仰起的龙首上一双金色眸子紧紧盯着夏凉柔,自鼻息间喷薄的愠怒冷哼静静散在了二人之间。
夏凉柔握剑的手迅速在面前画了一个八卦阵,阴阳两相合的阵眼中腾出一条寒气凝成的冰龙,此龙一出方圆几里皆被冰霜覆盖,惹的楚怀不禁打个哆嗦。
仿佛此刻空气都凝住了,两条巨龙在半空对峙着,夏凉柔一震剑柄冰龙率先扑向了对方。楚怀手中龙墨扇亦是反手一挥,一黑一白两条龙相互交缠狂风大作难舍难分。而底下的二人均没沾着半分便宜,嘴角渗出的鲜血滴在了冰面上瞬间凝固消失无踪。
只觉得有道晃眼的亮光闪过,空中的巨龙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方式互相散了影子,墨色气息尽数回到了扇中。冰封十里的气劲也终究是不复存在,狮子林又恢复了以往模样。
二人的心思方才全在战斗之上,完全忽略了这片林子里存在的异样。倒是此刻一个拄着剑柄撑着身子,一个握着扇子半跪在地上口中喘着粗气。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有股隐藏极深的微弱魔气,之前倒没察觉或许是因为他二人在全胜时期,会有所忌惮,如今都负伤在身方才不再躲藏。
周遭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耳畔依稀能分辨出一些窃窃私语:“渡灵司啊,吞噬了他们我等便可跻身魔族上等,不必再做低等魔灵了。”
暗红色的光团越来越多,如同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紧盯着猎物。见此楚怀一个闪身来到夏凉柔身前将她死死护着,身后女子冷漠的脸上这一刻终是出现了一丝动容。
“听说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吗?说的就是这东西,念自衍生而来本无正邪之分,最终成魔成佛皆是它们的造化。成佛者是一团白色光芒作为天地灵气存世修道人或者仙人吸收了能够提升修为,意为奉为牺牲。而成魔者便是眼前所见这般,以低等魔灵形态行走世间,只等吞噬强大灵者来壮大自己。”
方才一战他与夏凉柔两败俱伤,而魔念虽是低等魔灵,但……他不禁环顾了下四周,但如此庞大的数量足够将他二人拖到力竭,一抹担忧悄然爬上眉头。
沉重的嗓音响在身侧与早晨轻浮的模样简直判如两人,夏凉柔不禁抬眸看着挡在身前无畏的男子。紫衫衬着墨色长发从前她怎么没觉得男子穿紫色衣裳也能如此英气逼人。
明明同自己一般的伤势还逞强护她,这究竟是宿敌还是朋友?她从小被家族灌输的思想便是杀尽楚家后人,宿世敌人不是他们亡就是我族毁灭,可如今她却已然无法下手了。
楚怀翻手哗的展开龙墨扇,借助体内残存的灵力强行驱动策龙术,霎时一条墨龙紧紧围着他们盘着,然而气势却是同方才相比减弱了不少。奈何白虎刃无法与龙墨扇同时祭出,一旦同时使用必定相互削减实力。
夏凉柔只得紧握着彼时已恢复短刃形状的法器,心中焦灼万分。周围突然涌来的魔念像是被什么操纵着般一股脑的扑了上来。
只见楚怀满头大汗的驱着策龙术,飞腾的墨龙后尾一扫便散了一片魔念。那暗红的光点虽在龙息之中消失了不少,但是此消彼长,灭一波上一波,永无止尽的庞大数量,遍布了整片林子。
半空的墨龙行动越来越缓慢,而楚怀嘴角挂满了殷红鲜血一手撑在地上手背上还残留着滴下的血滴,凝成圆润的一赤色珠子停留在手背上不落不滑,便是一直那般待着。
而夏凉柔双手则扶着他的臂膀,额头越来越的汗惹的衣衫尽湿,那是灵力快耗尽的征兆:“你休息一下吧,剩下交给我。”而她也终是不忍道出了心声。
“喝,女孩子打打杀杀算什么,这种事是男人的活。”说着咬破手指将指尖按在扇面上,顿时那墨龙一双眼睛变的血红无比,狂啸着直捣成群的魔念。
楚怀耷拉着眼皮最后看了眼飞舞着席卷飓风的墨龙肆意穿梭在林间,执扇的右手陡然垂下,这招逆转乾坤已是耗尽了残余灵力,此时他无力的向后倒去,夏凉柔顺势一把接住了他。
“楚怀,楚怀!”一声急切的呼唤叫他重新拾回了灵识,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擎着泪水的柳叶眼正婆娑的望着自己,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泪珠。还好,最后是自己救下了她,这算不算是追到手了啊。
可事情却没有如他们所设想那般顺利,那墨龙飞腾着灭了将近大半魔念,可不知为何这些魔念就算永远无法消灭干净一样,此时他们身边又聚集了成群的暗红光团,那贪婪的悉索声弄的他们根不舒服。
夏凉柔将楚怀靠在身后的大树上,随即祭出白虎刃,幻化的三尺青锋被她牢牢插在土里,双手结印指尖汇聚的灵力尽数注入到了白虎刃中。瞬间他们周围便出现一个星光结界,只听一阵地动的虎啸过后自剑柄处奔出一头硕大白虎,额头的王字印刻着兽王风范。
只见它所过之处俱是一片冰霜,凝成冰晶的魔念直接消散了,就像先前说的这些魔物就好像受到操控召唤般不停的集聚,不停攻击。那头白虎纵然汹涌无比但夏凉柔此时已出现疲态,地上青锋在颤抖结界也在闪着光,她的双手也愈来愈无力。
蓦的想起一件事来,这些魔念与佛念不同,佛念是供人吸取而它们则是靠吞噬灵体来壮大自身,那么便赌一把!
只见她一个旋身飞出了结界并将一个结印打在白虎刃上,本身闪烁的星光此时华光大作死死护着结界内的楚怀。
而他看着那抹梅色落在了魔念堆里,它们疯狂的涌了上去将她瞬间淹没了,楚怀此时才知即便渡灵司也是世间弱小的存在,同蜉蝣并无太大区别。
拗不过的天命,喝,多么可笑,愚人愚己,始终不过是上天的玩弄罢了!****难断,宿命难遣,天意弄人,何需惆怅,大道不公,唯心往矣。
他不信天不信命,他的命握在自己手中任谁都夺不走,如今他要逆天而行,若是命中注定楚家与夏凉家只能活一人,那么他选择同死。
就在他费力破开结界的时候惊讶发现,半空中原先围绕在夏凉柔身边的魔念竟然被她吞噬了,这么突如的一幕令他本就迟钝的大脑愣是没转过弯来。
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待再次睁开时他看见一把闪着银光的飞剑打他面前掠过。玄冰剑柄泛着寒光,剑身六颗深海蓝璃珠一一映入他的眼眶。
这回他大脑飞速的旋转着,这剑他听说过天琊神剑毁天灭地的神圣气息诛杀邪祟荡尽妖魔。只感觉一股极致的纯净灵气冲击着这片林子一阵夺目的光芒之后聚集的魔念则全部消失无踪了。
天琊神剑归鞘,他顺着剑光望去,一白衣男子左手揽着夏凉柔右手握着神剑,而那人正是他今日拜的师父。
帝君收了神剑打横抱起怀里虚弱的女子无视楚怀那惊讶的眼神与他擦身时低语道:“回浮生渡。”随即那一抹紫衫迅速尾随在他身后一同离开了这不安生的狮子林。
就在他们走后林间又显现出一红袍加身的男子,红色的兜帽盖住了脸庞。只觉得周身阴气森森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抚着兜帽的边缘喉头动了动:“没想到堂堂九重天帝君也参与其中,有趣着实有趣。呵呵,陌荨就且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吧。”
清雅的嗓音回荡在月下林间竟别有一番韵味,而这不请自来的人望着城中一处高楼阴桀的一笑化为无数黑气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