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神色淡然的看着释空,慢悠悠的倒出了一杯香茗。
仙居殿处于大周宫殿的北边,却与其他的皇宫建筑相距较远,前面更是被沈清命人按着八卦阵型进行种植的翠柏竹林,虽然并未加以什么法术,但是却依然足够迷惑那些毫无根基的凡人倒也是不错的。寻常若是有人要寻了他,必然是要在竹林外头就出声喊得,这样才能找得到沈清的。换句话说,仙居殿已经被沈清隔绝在了其余宫殿之外。
沈清便是自己造了一份清静,只不过在清净之中被人塞进来了个人。
寻常时候释空在这会儿都是要做早课的,拿着个木鱼坐在殿中喋喋不休,根本不顾及沈清在房中挑起来的是太上老君画像而不是他们的佛爷菩萨,释空却还是很执着的对着太上老君的仙风道骨摆个蒲团,找个小凳,把木鱼撂在上头以后便是一手拿着佛珠串子一手拿着木质小锤开始做早课。
沈清虽然已经修成了半仙之体,但是却是个不委屈自己的,该吃吃该睡睡,按理说辟谷了以后不用吃喝,但是这对沈道长而言就是兴趣爱好,睡觉也一样。
道家对这些本就讲究不多,沈清自然是睡到自然醒方才能从容惬意的,在三清观的时候他是掌门,底下都是与他隔了几百年的徒子徒孙,肯定没人敢惊扰了祖宗清修,而到了仙居殿中,沈清更是肆无忌惮。
可如今却来了这么个闹腾的东西,晚上拽着自己坐而论道就算了,大早上的也不让人高兴。
若是个旁人只怕沈清早就把他捆起来扔出去了,要是鬼怪敢如此,必然是要直接打个魂飞魄散的,偏偏这位释空是个上头有人的,穆鸢还不算是在沈清眼里头的,沈清忌惮的是如今在清凉山上的无忧。
灵童转世,自然是有佛祖庇护,佛道不相容也互不侵犯,沈清也不会去找麻烦。
早上闹腾,闹腾去吧,沈清是懒得理会的。只想着释空没人看管着必然是要半路放弃,到时候便是好了。
可是哪里知道释空简直固执的敲了十好几天,闹腾的沈清一到早上天还没亮就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睛,懒觉也是彻底没的睡的。
但是今天等沈清再一次瞪着眼睛等着那个死和尚敲木鱼的时候就起床唤人摆膳,偏偏今早就没有动静了,一切都静悄悄的,让沈清也觉得不自在得很。等早膳用完,日头东升,却依然不见平时嘴巴就跟关不上一样的释空小和尚有任何动静,和往常喋喋不休的模样完全不同。
一张竹制的小桌摆在了殿中丝绒地毯上,旁边摆放着几个烧的热热的暖炉,冷热不侵的沈清道长不惧寒风,但是在释空来了之后依然命人搬来了暖炉烤热屋子。这会儿沈清便是一身柔软却单薄的青灰长衫,发冠束的紧紧,面容沉默淡然的将茶壶轻轻撂下,眼睛瞧着被子里头上下沉浮的茶叶微微一笑,便是道:“万物皆有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一句话不过是随口说出,但是说完沈清便是面色一沉,以往这般随口一说都会被释空拿去做文章,最后变成两边的理论,不得不说释空辩才了得,却是谁都说服不了谁的。
今日释空却依然坐在窗边的条凳上,双腿盘起,捏着佛珠却没有动作,眼睛直直的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好似入定了一般。
沈清总算觉察出了不对劲,眉头微蹙的看着释空,道:“小和尚,本座平时忍了你便罢了,如今你倒是成了锯了嘴巴的葫芦,不会说话了?”
释空微微抬起眼睛看着沈清,却是扯了扯嘴角,声音干瘪:“寻常贫僧吵闹,施主不欢喜,如今贫僧没了话说,施主还是不欢喜,着实是让贫僧难做了。”
沈清只管瞥了他一眼,道:“本座能留了你在此处,不单单是因为穆氏女,还因为无忧与本座有旧,方才让你在此处容身不至于被人所害。你若是再继续阴阳怪气,本座便是把你直接仍回到清凉山上去,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释空倒也不是与沈清置气,这些日子他也看得出来,沈清对旁人如何倒是不知,但是对自己却是不错的,释空也觉得自己刚刚言语失当,便是叹了口气后微微动了动身子从长凳上离开,站起身来走到了沈清面前,在竹制小桌另一边坐下,道:“是贫僧心里有些不安忐忑,刚刚言语失当,还望施主海涵。”说着便是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低头。
沈清则是随意的瞧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恼怒,只是淡漠的道:“说说看,发生了何事。”
释空犹豫了一下,不过终究是觉得有些话堵在心里难受,或许对着旁人说不出,但是偏偏瞧着沈清那张冷淡到显得有些绝情的俊美面孔心里着实是多了不少信任的,便也是就开口道:“善哉,贫僧本是一心想着与师叔祖修道,怎奈六根不清净到底是被俗事缠绕,想着此来京师能够解决一二,但是偏偏事与愿违,昨天晚上更是让人烦扰,故而贫僧今日失态了。”说着,便是又双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不过想来是因为出家之人居然还沾染俗尘让释空觉得愧对佛门清净了。
不过沈清却是抓到了另外一个点,微微蹙眉:“昨日也就是有人来过一趟,便是打发了去的,”而后沈清顿了顿声音,“你认识那个牌位上之人。”
“那是我的娘亲。”释空没有再自称贫僧,也没了以前那股子方外之人才有的超凡脱俗的客气,这会儿他把这句话说出口以后,便是微微垮下了肩膀,背脊也没有那么挺直,双目微微低垂,着实更像个寻常人了。
娘亲。
这个词汇让沈清的手微微一顿,他已经活了千年,压根儿记不清楚生母的模样,可是却依旧记得世上最爱护他的女人的那双手总是比别人来的更温暖一些。这会儿看到释空提起,沈清倒也没有漠然对待,即使声音依旧清冷:“逝者已矣,自有自己的归来往去,你身为佛门弟子该是更看开才是。”
释空现在瞧上去却不像是那个清秀的小和尚,更像是累急了的普通人,只管叹气,而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娘亲她亡故的早,最盼着的便是能有个生灵牌位立于宗族。这本就是形式罢了,我也为她超度,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可是,如今那些人却是拿了我娘亲的牌位,我若不取回来只怕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情的。”
沈清淡淡道:“苏家人让你做何事?”
释空微微低垂眉眼:“代人顶罪。”
沈清扯扯嘴角,喝掉了杯中茶汤,语调冷清:“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这帮人的脾气依旧没有变化,怪不得萧家人总是喜欢寻了苏家人,果然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般配得很。”
素来冷言冷语的沈清话也是不多的,这会儿却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是让释空颇感意外。
这话明晃晃的就是骂了苏家的,按理说释空本是苏家人,该是觉得愤懑或者尴尬才是,不过此时的释空已经是出家为僧,出家人没有门户芥蒂,一视同仁,而苏家对待释空本就不好,释空如今根本不想认了他们去也是情有可原。
沈清撂了杯盏,语调冷漠:“你可知道顶罪后的下场?”
“知道,杀人偿命,便是能抵回娘亲的排位,让她有所归去,也就成了。”释空慢悠悠的说着,眼睛没有焦距。
沈清却是直接微微蹙眉:“无忧也是个慧根极深的,想来眼界也高,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没了脑子的弟子。”
释空没有回话,只管苦笑。
真的被胁迫了定了罪的后果,释空心里明白得很,大周的律法极其严苛,延续了前朝凤鸣的法律,杀人的罪名必然是要赔命的,三教九流都是一路看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释空不过是清凉寺的一个看门小和尚,既不是得道高僧也不是豪门公子,哪里能够有好的待遇呢?
一旦走出了这一步,便是死罪,终究是躲不过了。
在清凉寺那么多年,本就聪慧的释空自然是读了不少佛学典籍,他对于生死之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不过终究是送不走的,释空能感觉到,他送不走自己娘亲的魂魄。
心有牵绊,自然会弥留人世不入往生,释空到底是要解开了其中的关节的。
在他看来,娘亲仍留在磁珠便是因为那灵位无法进入苏家祠堂。对儿时的事情释空记忆不多,但是想也知道,能够甘心当了外室,必然是欢喜了一个男子到了极致方才如此。释空清楚地记得他娘亲说起过,原本苏家便是为了攀附权贵方才弃了大妇,而那大妇便是释空的娘亲的。
“我到底是要为了她着想。”释空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沈清的眼睛却没有看着他,而是看向了慢慢的从空气中渐渐显现出了人形的鬼魂。
面容惨白,眼下青黑,双眼向外突出而舌头被割了去,手脚都是没了踪影,就是一个身子飘飘荡荡的,一身粗蓝色的衣裳却是瞧上去血迹斑驳,分明就是及其可怜可怖的模样了。
沈清倒是不觉得害怕,比这更惨的样子他也见过,这会儿只管又到了杯茶,淡淡道:“你娘亲如何死的?”
释空语调低沉:“生病死去的。”
沈清扯扯嘴角,生病?什么病能生到如此境地?
而那鬼魂也是流了泪来,鲜红的,血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