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有梦到过小时候了?看着眼前青树依依,深巷幽幽的景象,白云启只觉得有些恍惚。这个地方,他只住过一年,这是他这一生里,唯一的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的一年,也是他最为快乐和最不愿意想起的一年。
下意识地抬脚往里走,进了院门,入目的便是那株他与母妃一起种下的树苗,小树还不及三尺高,稀松的泥土有刚刚浇过的痕迹,白云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他应该在休息。
年幼时体弱,有自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顽疾,这些年一直靠太医院的药养着,却也是天气稍稍转凉便会卧床不起,高烧不断。每日里最多的时候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偶尔天气好,还能与母妃一起在院中走走,说说话,种树,放纸鸢。
绕过回廊,抬头便能见着对面不远处的书房里,半开的轩窗下,有一袭淡紫宫装着身的女子在桌案前低头写着什么。
不用过去看,白云启也知道,她定然又是在填词了。他的母妃出生不高,封妃之前不过是个在朱墨阁管事的女官,大约是因着这份官职的原因,她识文断字,有一副好文采。
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每日都教他写字,不过写得都是那些文豪大家潇洒飘逸的字体,他看过母妃写的诗句,一手簪花小楷十分漂亮。
母妃虽然位分不高,但是颇得父皇的宠爱,他们一起赏过冬日的雪,春日的花,夏日炎炎,曾一起泛舟暖玉池,秋日上林苑狩猎,父皇还会特意带着她一同前往。依稀的记忆里,只觉得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如同一对平常的夫妻一般。
便是因着这分视若珍宝的宠爱,后宫之中的其他人视母妃如眼中钉,肉中刺,只盼着除之才能后快,尤其是在他出生之后,这份嫉恨更是达到了顶峰。
后宫之中,多的是有权势有手段的女子,母妃虽然得宠,却因着常年只是与故纸堆打交道的缘故,在这方面输人一筹,不过几年,便败下阵来,带着七岁的他被迫搬进了永巷。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只是觉得能在这个安静的小院子里有母亲陪着,还没人打扰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好,却未曾想过,那个平日里温柔照顾她的母妃,日日都因着被父皇的误会和皇后的陷害而流落到此而黯然神伤,以泪洗面。
从前白云启不明白,不明白为何自己是三岁开始才那般体弱多病,太医院的所有人却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只能养,无法治;不明白为何跟着母妃到了永巷之后,自己的身体终于一天一天在好转,虽然吃的还是从前的药,可是他自己都能感觉到比之从前精神了许多,可是,与他的身体相反,母妃的身体却日渐衰弱;他当时甚至没有想过,为何母妃重病要去的那日,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他却是扬起了一个宽慰的笑容,还告诉他不要怕,自己为他寻了一个好归宿。
十岁之前,他什么都不懂,就这么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母妃死后,他便被送到了皇后娘娘的膝下抚养。皇后苏曼青对他很好,送他与太子一起进上书房,在东宫也有他的一方殿宇,逢年过节,赏赐从来不比白轩羽差,甚至还遍寻了名医,要为他治病。
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开始怀疑,怀疑自己眼前的一切从何而来,怀疑母妃的死因。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皇后娘娘会对自己这么好,只是因为自己如今再做什么都无法危及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终于知道为什么父皇每每看到自己,都是一副厌恶还带着几分自责的模样,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几句,也终于懂了,为何自己的病渐渐好了之后,母妃却一病不起,还会在临终时与他说那样的话。
自明白那日起,他便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下决心查明母妃的死因,下决心为她报仇,下决心要夺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已经记不得谋划了多久,自从下了决心那一日起,他一心一意便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也从那一日起,开始那般渴望活下去。他自知若是一直留在宫中,一直只用钟秀宫找来的太医,这身上的病定然是永远好不了。所以开始接着养病之由,搬出了皇城,去往行宫,也是因着谋事和治病,认识了越来越多的能人异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幸运,这么多年,一路走下来,他要做之事,一直都很顺利。
若不是五年前慕青璃的举动动摇了慕家兄弟,那么五年前拿下皇城,登上王座的便是他了。
只不过,当时他也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罢了。谋划得越久,他越觉得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纵是他夺取了皇位,杀了苏曼青为母妃报仇又能如何?失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这么多年他只在乎自己,日后若是登上皇位,多的也不过是寂寞罢了。
所以,白轩羽登基之后,他选择了退让和隐忍。他开始思考那一切都值不值得,做事越发谨慎,也越发惜命。
他倒还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不想活的一日。
看到那张皇后薨逝的告示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细细去思索过这其中的真假,只觉得心头一紧,那般永失所爱的痛,他第二次体会到,比起小时候看着母妃死去的无助,此番他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痛恨。
他痛恨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放不下这一切,若是从烨火教出来,不听她的,执意带着她远走高飞,那么他们之间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差那么一点点,若是他不迟疑,多下那么一点点决心,就不会容许自己看着她随着别人北上离他而去。
明明知道,那帝都是凶险之地,明明知道,自己所做之事,对于身在帝都的她,日后会成为一个威胁,可是他还是放弃了与她厮守,选择了那条他走了多年的路。那一瞬的自私和贪婪,让她就这么离他而去,永远地离他而去。
眼前的景象时而真实如往日,时而扭曲虚幻,白云启身处其中,只觉得越看,眼前的黑暗越浓。
再也听不见也不想听见外面的声音,再也不想再这般山河永寂地活下去。从前他不信鬼神,如今他倒是十分愿意试上一试,试一试若是自己也就这般离去,若是走得快些,能不能赶上黄泉路上的她,能不能与她约了来生,再也不与她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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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看到床上形如枯槁的人时,顾鸢时愣了一愣。
之前一直忙着教中诸事,前日接到故洗城送出去的信,她还觉得有几分吃惊,眼看信上说情况紧急,她便也不敢多耽误,将教中事宜交给阿萝代为处理之后,便匆匆赶来。
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的情形,顾鸢时也只能叹气。她会术法,能通灵,也和薛凝学过医术,懂得如何治病救人。
可是,便正是因为懂得这些,她才觉得有些无奈。纵是她医术高超,又如何能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下了封印施了蛊术,只盼着能固守他的魂魄,等着已经在路上的薛凝。在知道他这般是因着那个叫慕青青的女人身死帝都的时候,顾鸢时也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与慕青青,大抵是算得上出生入死了一回。当初她也是十分欣赏那个异于常人的勇敢的女孩子的,尤其是敬佩她放手让白云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折身回帝都的行为。
这世间有多少女子会不想和自己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偏偏她更在乎自己心上人的志向,能狠得下心离他而去。
顾鸢时本还期待着,期待着他能策马纵横天下,她能寻的魂魄解开佛印,然后两人一起来烨火教,等她替她修补好了魂魄,便能携手共看山河秀丽,做一对至高无上的人间眷侣。
只是没想到,这才走了没多久,传来的却是她的死讯,如今眼前这个满心都是死志的王爷,也差不多和死没什么区别。
更可气的是,她火急火燎地从烨火教赶过来,却发现这故洗城的郡守府里,除却了这个昏死的王爷外,竟然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那个当日给她传信的将军据说第二日便动身往帝都去了,连他的副将都被派往万仙谷去了。
白云启身边的吟墨也早在慕青青离开的时候就一起回了帝都,如今故洗城里空有几万守军,能统军的主帅要么跑了,要么在来的路上,唯一留下来的都是半死不活的。
就连顾鸢时都觉得,对面的扶留军队居然不打过来,实在是他们启元的幸运。摊上这么一个军队,这启元国怕也真的是时日不多了。
不过,停留几日,照顾着白云启的时候,顾鸢时才发现,即便是没有主帅,这些往来进出郡守府的守卫和官兵们似乎没有一个人因为此番无人统领的情况而乱了阵脚,依旧照往常一般巡逻,有条不絮,府中侍从和婢子也都是一片平和,做起事来也颇为利落,毫不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