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的很快，似乎只是眨眼间，中秋就已经在眼前了。
按往年的规矩，每年中秋宫里都会大宴群臣，之前后宫一向是太后和贵妃把持着的，中秋晚宴当然也是她们操办的，现在宫权被皇帝收了回去，本来是想交给谢皇后，被谢皇后给推辞了。
皇帝就一直把后宫琐事交给李禄去处理，只是眼下的中秋宴却必须有个主位来操办，皇帝第一念头还是谢皇后，可惜谢皇后早早来了信，说在大觉寺祈福，正在斋戒中不好轻易中断了日子。
皇帝陛下想了想，到底是有些理智，没有答应贵妃的恳求，转而把宫权移给四妃，让四人共同协理后宫之事。
四妃欣喜若狂，当然更加尽心尽力，加上也不敢像贵妃那样从中贪墨银钱，花费比往年少了很多，安排上却更加精细，各项耗费上报到皇帝那里的时候，自然让他颇为满意。
皇帝陛下最近的心情都很好，孙家倒了，有孩子里，还有最近他亲自主持的秋闱也颇为顺利，他也发现了几个可用的人才，往后放在朝堂上磨砺一番，必然也十分得用。
这么一高兴，看周静慧自然就更加顺眼了，中秋宴上给了她天大的脸面——趁机下旨晋封她为美人，还特意给了个“静”的封号。
可惜他高兴的还太早了，完全没想到，太后还暗戳戳地藏着两颗雷没扔出来呢。
等晚宴过了一半，特意被孙太后喊道身边的孙贵妃突然呕了一声，太后立刻心肝肉地喊起来，一连声地请太医。
皇帝陛下也有点紧张，生怕她是被鱼刺之类的卡到了，结果太医来了一趟之后，直接给了他一巴掌，险些没把他给打懵了——孙贵人居然有孕了！
皇帝陛下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谢宰相——虽然没有查出来给孙贵人下药的到底是谁，不过在皇帝陛下的眼里，有理由这么做，有能力这么做的人也只有谢宰相一个人了——可是明明被下药了，现在又怀孕了是怎么回事？
皇帝心里十分不解，不过被旁边孙贵人含着泪来了一句“皇上不高兴吗”之后，迅速回过神来，应了一句：“怎么会呢，朕很高兴。”
心里却在庆幸孙家已经倒了，不过既然这样，他也已经在心里打算，不管孙贵人这一胎是不是皇子，反正往后是绝对没有继位的资格的。
除此之外，孙贵人有孕他确实很高兴，毕竟从小到大的情分，皇帝兴致高昂地举杯，和众位大臣同饮一杯，顺便收获大臣们口不对心的恭贺。
他根本完全没注意到，刚才还含着眼泪楚楚可怜的孙贵人侧头朝下面新上任的静美人挑衅一笑，静美人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同样朝她微微一笑，笼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掐出血来。
好不容易当了一回女主角，结果还没来得享受众人瞩目的荣光，又冒出来个贱人抢镜，仇结大了。
不过抢镜的孙贵人也没有得以太久，因为没一会儿，太后又扔下了炸弹：“皇帝，靖王的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娶妃了？”
皇帝陛下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在下面一直埋头喝酒的景欢身上掠过，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一边点点头道：“确实如此，不知母后有什么想法？”
太后打量了他一下，将他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心下稍安，道：“西山行宫的桂花开的正好，依哀家看来，不若给京中世家小姐们一个恩典，让她们也能领略一下皇家的气派。”
皇帝无所谓地点点头：“既然是有关靖王的事，一切就都由母后安排便是。”
太后得了他的允许，一点都没有含糊，直接让身边的太监当场宣布了这个消息，眼见着下面一群大臣微愣，趁机又补充了一句：“到时靖王也会一同前往。”
哦~~~懂了~
大家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悟了，刚才他们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后宫有两个怀孕的，伺候皇帝的人太少所以等不到三年大选就准备提前纳人进宫呢。
这样非正式的入宫方式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进去的份位也不高，所以大臣们全都已经开始在心底盘算自家的庶女之类的了。
没想到下一刻转折就来了，如果是靖王，依太后这么大张旗鼓的意思，妥妥的是要选正妃无疑啊！
赶紧回去按靖王的喜好加紧调教一下自家适龄的姑娘，不管嫡庶全都来一遍，说不定就被靖王看上了呢？
他们是想投靖王所好，可是仔细一想，居然根本不知道靖王喜欢什么样的，靖王虽然身份尊贵，可是一向不掺和政事，存在感低平时是好，可是现在就愁人了啊。
被点名的靖王明显有些不在状态，抬头朝太后那边看过去，脑子里回忆了一遍才明白什么意思，张口就想反驳，可是视线对上谢宰相看过来的冰冷目光，声音在嘴边绕了个圈，一仰头，随着辛辣的酒液全都咽了下去。
太后见状也终于把提得老高的心给放了回去，她事先根本就没跟景欢说过，但是她觉得自家这个小儿子一向乖巧听话，对她也十分尊敬，众目睽睽之下肯定不会反驳她，反倒若是私下说了，才很有可能被拒绝。
好在她赌对了。
太后满意地笑了，她也是没办法，孙家如今落败成这样，她绝对不能放弃，她需要一个助力，所以主意就自然而然地打到了景欢的身上，如果景欢能听她的话，那她站在他那边一起对付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景晔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景欢，再瞥了一眼志得意满的太后，心里一阵寒意，唇边跟着露出讥讽来。他可能看不透景欢在想什么，但是他对太后的打算却是清清楚楚。
毕竟这一招太后用了太多次了，用景欢来压制他，他的母后一向看不清形式，就像当初，明明知道那个人是先帝心口的朱砂痣，还不知死活地非要去碰。
要不是先帝病得重，他的母后怎么可能活到今日？
想起往事，景晔突然心中一动，说起来景欢从小没有养在孙太后的身边，反而因为孙太后的猖狂行事，被先帝抱到那个人的身边，即使后来那个人出了事，先帝宁愿把景欢放在身边亲自抚养，也没再送回孙太后的身边。
再想想景欢之前流露出来的对孙家的厌恶，景晔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什么真相，可是隔着的那层模糊的窗纸却怎么也戳不破，景欢实际上并没有在那个人身边有多久，怎么也不可能因为那个人去厌恶孙家吧？
再有，如果景欢真的厌恶孙太后，为什么现在孙太后要给他娶妃的意图那么明显，景欢却完全听之任之毫不反抗呢？
中秋宴很快就结束了，按理皇帝还要再陪着老妈和大小老婆一起赏月的，可惜皇帝陛下根本没那个心思，一个人回了承天宫之后，看看空荡荡的宫殿，突然就忧郁了起来。
心情不好的皇帝陛下习惯性地就要找自家小皇后，可是脚步刚刚踏出去，这才想起来，自家小皇后还在大觉寺根本就没回来。
越是见不到就越是想见，皇帝陛下坐立不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李禄喊了过来：“去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李禄惊呆了，结结巴巴道：“皇上，这，这时辰也不早了……”
“罗嗦什么？”皇帝陛下的心在躁动，闻言不耐地呵斥：“朕不仅要出宫，还要出城，还不赶紧去安排！记得从御膳房那里带上素的月饼，还有，从朕的私库里挑几件小巧精致的物件一并带上。”
作为执行力满分效率爆表的第一秘书，李禄很快就安排好一切跟着任性的皇帝陛下悄悄地溜出皇宫。
谢碧疏完全没料到这么晚了皇帝陛下还会出城来，她在寺里这么多天，心情也已经慢慢地平静下来，中秋之所以不愿意回宫，完全是因为不想掺和到后宫那么多的烦心事里去。
所以等她开门看到皇帝陛下之后，真正吃了一惊：“陛下？！”
而景晔也跟着吃了一惊，他是知道自家小皇后住到大觉寺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喜欢赖在谢宰相身边的她会突然住到寺里，可是也万万没想到，不过半个月没见，她竟然好像变成了一个模样。
他进了门，忍不住将她拉到身边，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青玉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碧疏愣了一下，她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照过镜子，头发都是盘起来塞到僧帽里的，闻言笑了笑道：“瘦下来不好吗，以前脸上都是肉，难看。”
景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侧脸，往日肉鼓鼓的两颊如今消瘦了下去，圆润的下巴变得尖细，原本就小的脸又小了一圈，把原本就圆溜溜的杏眼衬得更大，整张脸看上去倒是比以前的孩子样要显得成熟了一些。
可是一想想这些变化不过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景晔眼里浮起一丝怜惜，坐下来手臂一揽，就把她抱到自己腿上，低头用额头抵着她，轻声问道：“青玉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不如和朕说一说？”
谢碧疏愣了愣，然后摇摇头道：“没有不高兴的事，”她停了停，似乎会料到景晔下面的话，又补充道：“不过也没什么高兴的事。”
“谎话，”景晔放轻了声音，好似在她耳边呢喃：“若是没有不高兴，怎么可能瘦了这么多？”
谢碧疏垂下目光，视线落在他衣襟上，玄色的衣袍上，衣襟边缘用银线勾勒出精致优美的花纹，她听见自己轻轻地笑着，说道：“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景晔闻言也跟着轻笑了一声：“倒是有理，不过青玉既是长大了，朕也该选个好日子和青玉圆房了，早日诞下嫡子，朕也能好好地教养他。”
往日十分排斥的话题，如今听在耳朵里竟然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不知道是麻木还是无所谓了，她原本就是皇后，是他的妻子不是吗？她的丈夫要和她生孩子，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对的。
她既然来到这样的社会，本就该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出嫁随夫，偏她头脑发热要去追求什么真爱，于是真爱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狠狠地骂了她一句：不知羞耻！
她可不就是不知羞耻，就算在现代，出轨这种行为，也同样不知羞耻。
她靠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静美人的胎儿很稳，今日中秋宴上，玫衣也被发现了身孕……太后说要给靖王选妃，他也应允了，所以咱们得快一点，别等着靖王世子都出生了，朕的嫡子还没诞下，那朕可是要罚你的！”
脑子里“嗡嗡”一片，她头痛欲裂，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景晔的话还是那么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太后说要给靖王选妃，他也应允了……
她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居然一点都不痛呢。
景晔说着说着没听见她的声音，低头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他蹙了眉头，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青玉怎么了，是病了吗？”
谢碧疏微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仰头道：“陛下别着急，不过是前几天受了寒，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身子还有些虚罢了。”
景晔恍然：“小骗子，方才还说是因为长大了，原来是因为生病，你呀，生病了怎么不回宫，在这清苦的寺里怎么能把身子养好？”
他停了停，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是不耐烦宫里那些繁杂的事，可是你是朕的皇后，本就要把那些事承担起来一直这般在宫外住着到底不是个办法。”
谢碧疏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开口，一字一句异常清晰：“陛下，有想过废后吗？”
景晔愣住，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谢碧疏仰着头让他看到自己郑重的目光：“我说，请皇上废后。”
景晔猛然站了起来，将谢碧疏放下，这才再次问了一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碧疏慢慢地点点头，视线微微垂了下去：“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我做不到，陛下说的对，一直住在宫外不是办法，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宫，我也没办法管理后宫，我也无法忍受她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何况，爹爹也想辞官了，陛下皇权渐稳……”
“住嘴！”景晔出声呵斥，闭了闭眼，尽管已经努力缓和了语气，出口的话却还是那么僵硬：“青玉可是在怨朕？”
谢碧疏摇摇头道：“我并没有，我生在谢家这本就是我的命，我接受，只是希望陛下看在我一直乖巧听话的份上，让我的余生能够不要生活在那么复杂的地方。”
“说到底你就是觉得朕的女人太多了是么，如果朕不再碰她们呢，甚至遣散后宫呢？”
谢碧疏伸手盖住他攥得紧紧的拳头，仰头看着他愠怒的眼睛，淡淡地摇头：“陛下不能，也不会，陛下虽然重情，但是也不会重过大桓江山，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喜爱孙贵人的时候还要立我为后，也不会不顾和孙贵人从小到大的情意，打压孙家。”
见他开口要说话，她抢先一步继续道：“可也正是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上天如此公平，想要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陛下站得那么高，想要掌控得越多，需要舍弃的就越多。”
“可是陛下不必为了我舍弃什么，因为陛下从未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陛下所得到的，都是由爹爹付出的。”
景晔目光灼灼：“朕想得到你，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嫡子，这样够了么？”
谢碧疏淡淡一笑：“谢家传承百年，陛下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继位之后也时时担忧着外戚功高盖主么？”
景晔静默着看着她，半晌忽而轻轻地笑了：“若是一年前，你绝不会说出这些话，你果然是变了，从那次被玫衣气病了之后，”他的手指在她的下颔抚弄着，淡淡道：“是因为朕让你失望了是吗？明明在那之前，你看着朕的时候，心意那么明显。”
谢碧疏微微笑着，笑容却有些飘忽：“陛下，人都是会变的，因为每天都在经历这人世的磨难，知道痛了，人便成长了。”
景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一边道：“青玉这样倒是更好。当初青玉方才进宫，朕眼看着太后夺了青玉的凤印，贵妃夺了宫权，朕为何不开口？正是因为朕希望青玉能重新夺回来，只有这样，青玉才能管好后宫，若是夺不回去，即使持着凤印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让宫权掌在她们手中。”
“朕纵然是喜爱那样纯善而乖巧的青玉，却也知道，那样的青玉根本无法站在朕的身边，唯有现在的青玉，能够站在朕面前侃侃而谈的青玉，才有资格和朕并肩而立，朕等到了这样的青玉，你说，朕还会放手吗？”
“朕不会放手。”
他淡淡地说完，一边转身一边道：“你好好想想，朕在宫里等着你。”
门被打开，又重新阖上，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越来越远，屋里那么安静，将她飘忽的声音映衬得如此清晰：
“我觉得这样不好，我希望有人替我挡住世俗所有的尘埃，让我永远不必受到伤害，可是，已经迟了。”
不过是妄想。
在他否定她以为的甜蜜，在他辱骂她的不知羞耻，在他为了躲避她而应承娶妃。
不过是因为害怕她再继续缠着他而已。
谢碧疏挑着嘴角想露出个不屑的笑，想骂一句“自以为是自视甚高”，可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皇帝陛下只说等着她，并没有强制要求她什么时候回宫，谢碧疏毫无负担地继续住下去，话说开了，她也不愿意继续在应付下去，他说要等，那就让他继续等着去吧。
只是往日与世隔绝除了谢易江的消息什么都不关心的谢碧疏，终于又重新接收京城中大大小小的消息，每天由跟着她身边的穆年传给她。
穆年是褚墨特意挑选出来保护谢碧疏的，见她无意地问起京城里的事，心里立刻就明白她实际上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回信跟褚墨商量了一番，接着京城里皇宫里的要紧的消息都传了过来，唯有靖王的，全都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比如靖王选妃这件事倒是说的清清楚楚，但是怎么选什么时候选这样的消息却完全没有。
谢碧疏刚开始还没留意，几次下来便明白了，笑了一笑便丢开了，对穆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不肯接受我这么好的，最后能娶到一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
她话说完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再之后，关于靖王的消息便不再含糊不清，只是谢碧疏也很少去看了。
何必再去看呢，她无法改变，也不会去改变，他将她逐出他的生命，既然如此，她成全他又如何，就当，因为喜欢他而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往后，各自人生，各自安好。
之后在听说在“赏桂宴”之后，定下来的人是孙家二房的三姑娘之后，谢碧疏还是蹙起了眉头。
穆年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孙启昌中风之后，孙家无人压制，孙夫人素来被孙启昌宠妾灭妻压制惯了，此刻也不愿出来主持局面，孙家越发纷乱。”
“在任上的孙启盛被卸职之后本是回京质问孙启昌，正碰上这样的局面，于是趁机吞了孙家大房的钱财势力，自立为家主，这才勉强把大房都安抚下来。”
“这之后孙启盛就和太后联系上，太后正想法子重振孙家，虽然素来看不上孙启盛，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开始扶持他，再加上恰逢靖王娶妃，太后这才做了一趟表面功夫，将孙启盛的三女塞给靖王。”
谢碧疏坐在桌边，闻言手指在桌上轻点，淡声道：“陛下也答应了？”
“皇上那边还没有回应。”
谢碧疏点点头，有点摸不准景晔的意思，想了想又问道：“这孙家三姑娘为人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