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胸怀坦荡，把天门单独留给端华他们，这几位不敢怠慢，直入正题，问起天门与懿贵妃谈话的内容。
懿贵妃的话全是受委屈后的一种倾诉，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对这几位皇上跟前的王公大臣来说，更不需要遮掩。
天门哼哼唧唧，说一句歇一口气，几句话的事讲了好大一会儿。
端华听完，点了点头。天门所讲，和杜翰刚才说的差不多，这正说明懿贵妃与所有女人一样，遇到烦恼事，总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后宫里人虽多，和太监宫女说不着，对其它妃嫔不能说，见了皇后则是不敢说。
懿贵妃的心思，定是觉得杜翰和天门都在军机处上行走，为人谨慎，又能见得着皇上，把自己的苦衷道与这二人，一则走不了话，二则这二人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和别的大臣也容易沟通，关键时刻能替她圆成圆成。
肃顺想，这个女人看似做了一件糊涂事，其实颇用了一番心机。定是有人暗中给她传话，告诉她皇上移驾圆明园，是因为有大臣对后宫干政不满。
她嗅到了危险味道，急于为自己申辩，这才错上加错，不顾再次违背祖制礼法，在养心殿会见了军机处的两位大臣。
妃嫔插手政事；太监宫女搬弄是非；皇宫内卫形同虚设……。主子奴才全没规矩，如今的宫中，怎么乱在这个样子。
看来要么皇后太仁慈，要么就是太软弱，须得替她好生整饬一番后宫，否则真的会有祸起萧墙之虞。
这次正是整饬后宫的最佳时机，涉案人员里，外官有军机大臣，内廷有养心殿的执事太监，只要对他们严加惩处，无论对懿贵妃还是众大臣，都能起到震慑作用。
肃顺请端华等人借一步说话，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穆荫立即叫好，怡亲王也无异议。端华却有顾虑，他道：“严惩太监们容易办得到，治杜、邵二人的罪却极困难。”
“有何困难？私谒妃嫔乃忤逆之罪，皇上若知道难道还会袒护他们不成？”怡亲王说。
“私谒的罪名怎么能用？那样的话懿贵妃也要领罪，她才为皇上诞下阿哥不久，你要皇上对她如何下得去手？”端华道。
“杜、邵二人难以定罪，难在杜翰，因为其父是皇上的老师。愚以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杜翰为人还算勤勉，不如放他一马，只拿邵天门开刀……”肃顺道。
端华以目光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然后不无担忧地看向穆荫和怡亲王。
穆荫笑道：“郑王爷不必担忧，走不了话的。下官以为六爷的主意甚好……”
“就是，本王早瞧着姓邵的那小子不顺眼！他成天装神弄鬼，和当年那个薛道士并无两样，这种妖人留在朝中，日后必是祸害！”怡亲王道。
“本王担忧的是惠亲王……”端华道。
怡亲王道：“惠亲王向来识大体，知轻重，若我们三人意见统一，一致认定姓邵的罪当严惩，相信他不会不顾身份，为一个江湖术士和我们撕破面皮吧？”
端华仍是顾虑重重，道：“私谒后宫的罪名不能用，如何才能既伤不到杜翰，又能严惩邵天门呢？”
肃顺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邵天门惯于装神弄鬼，我们便在他的妖术上做文章，我已听出邵天门话里露出破绽，待我再追一追，便可抓住他的把柄。”
四人回到天门跟前，肃顺道：“邵天门，懿贵妃召见你，仅是向你申辩她并无干政之举吗？”
“是。”
“懿贵妃进宫多年，懂得宫中规矩，且为皇上宠爱的贵妃，若有委屈，请皇上为她作主便是，怎么会向臣子说这些话？”
“肃大人若不信，可去问懿贵妃。”
天门方才有意地卖破绽给肃顺，露了一句，“懿贵妃听说天门懂得子平术，能断吉凶，她接下还要说什么……天门觉得不妥，便将她的话岔开了。”
这原是欲擒故纵之法，天门知道他说把话岔开了，肃顺等人必不信，定要诈他，若是追问，他便好做局。原本为求一个罢官的罪名，即便拿懿贵妃编一个谎话，又何惧日后懿贵妃知道。
肃顺果然上路，道：“若是需要，本官当然有法子去请懿贵妃的话，”肃顺阴冷地一笑说：“不过，现在不必那么繁琐，巧的是，有位公公听到了你和懿贵妃的密谈，他可是说你并未岔开懿贵妃的话，要把那位公公叫来与你对质吗？”
肃顺并不是一个擅长耍阴谋的人，处置这次后宫干政一事，若不是有端华掌控着局面，他恐怕早按不住性子，直谏皇上，力主将懿贵妃打入冷宫了。
他这会儿还有耐心与天门周旋，也多亏老成持重的端华一直稳如泰山，但是要他使诈，一开口，莫说旁人，连端华穆荫二人看着都觉别扭。
天门装作信以为真，道：“何必劳烦那位公公，天门说就是。那会儿天门在屋里头，是觉得身后人影儿一闪……世间的事原没有能保得住秘密的。我只所以略过这一节，全是因为在皇上那儿看过了‘推背图’……”
天门说着长吁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一般。
怡亲王听着到了紧要关头，催道：“快些说。”
“天门浑身骨头疼，说了半天话，口渴得很……”天门说着又哼唧起来。
肃顺端过一杯水，边喂他饮下，边和颜悦色道：“邵大人，对不住了，习武之人，一不留神便出手重了，万没想到把你伤成这样。饮了这杯水，一口气把该交待的全交待了吧，有惠亲王为你慷慨作保……”
“天门做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用不着别人为我作保。”
“别净扯些没用的，诸位大人都还饿着呢，快入正题，早些了结这桩案子。”怡亲王一把夺过肃顺手里的杯子。
“哎哟，我的右腿！我的右腿转筋了，疼死我了……”天门皱着眉头，神情显得极其痛苦。
肃顺直愣愣地盯着天门，强忍满腔怒火，半蹲下去，搬过天门的右腿，搁在自己的膝上做起了按摩。
怡亲王冷笑道：“小子，你别太过分！”
他的话音未落，天门又嚷起来：“哎哟，左腿，左腿也抽筋了，疼，疼！我受不了啦……”
天门以掌击地，扑腾得尘土飞扬，端华看他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不像是装的，便对穆荫道：“穆大人快搭把手，别让他闹了，若叫惠王爷听见，还以为我们怎么着他了呢！”
穆荫气鼓鼓地说：“郑王爷，您难道瞧不出来？这小子故意耍我们呢！”
“他愿意做李太白，就让他做吧。”端华道。
肃顺和穆荫一人抱着天门一条腿，揉捏半天。天门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口说话道：“李太白的下场还算不错。有郑王爷这句话，天门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
唐代大诗人李白，平生狷狂，曾于酒后戏耍权贵，令国舅杨国忠他磨墨，大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后此二人屡向唐玄宗进谗言，欲置李白于死地，但玄宗惜才，只将李白冷落出宫门，并未加害他。
李白这个结局，当然是天门最想要的。
穆荫脸上现出诡秘的一笑，他在心里说，你想保全性命，想得美，只怕由不得你。
端华笑了笑：“邵大人若有李白之才，自然当得起今世李白。”
这时杜翰走进来道：“王爷，医士请来了……”
怡亲王见又要耽搁时间，忙对杜翰道：“先把医士带到隔壁歇着，等叫他时再过来。”
天门叫道：“怡亲王，既然医士已到，何不先给下官把伤情检视了……”
肃顺厉声道：“邵天门，再胡闹下去，对你可没好处！”
肃顺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屋子。
天门装做很害怕的样子，问端华：“郑王爷，天门接着说，要等肃大人吗？”
“不必等他，这里有穆荫做记录，你说吧。”
天门道：“天门看到‘推背图’上那首谶诗，当时便骇了一大跳，可转念又想，觉得不会似字面的意思那般简单，因此不敢解。皇上也认同天门的想法，便准天门告假回乡。天门苦思一路，也未勘破内里的玄机，倒是刚才说着关于懿贵妃的事，想到在御花园看到的一些异象，忽然间就明白了那谶诗，觉得再无必要说和懿贵妃有关的事。”
“少危言耸听，御花园里有何异象？”怡亲王问。
“所谓异象，天门只是当时觉得心里一动，并未细想，刚才再回想，觉得有异于平常。这种情形，只有懂得阴阳五行的人才能感应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弄明白了谶诗？如何解法？”端华接着问。
“王爷听到那四句谶诗，是不是最担忧末句的‘岁尽天子没尘埃’？”
“是。你只管说下去，不必每每问本王。”端华道。
“这句诗是整首诗的关键，我们的惯常解法是，到了一岁将尽时，天子要没入尘土之中，这是大凶之兆。其实非也，因有上面那句‘年来战血山花染’，下面这句反而是大吉之谶。”
端华等人齐问：“怎么反成了吉兆呢？”
“王爷请想，激战将近一年，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山花……山上仍有花开，那便是在秋天。谶意为秋天就结束了战斗，是胜是负未有明示。末句却突然到了‘岁尽’，也就是冬天。此时这两句谶诗便易解了，这场战斗我们在秋天一定是打赢了的，否则‘天子’便不用等到岁尽再‘没尘埃’了。我们胜利了，天子龙心大悦，怎么会‘没尘埃’呢？当然不会，那么这句的意思只有一解，便是杀气也罢，悲风也罢，染血牺牲也罢，一切灾难都会在秋天结束，到了年底，便可还我们一个四海清平的世界，天子便可一扫心头阴霾尘埃。”
听上去杀气腾腾，无比骇人的谶诗，原来竟是吉兆。无论天门是为自救而编出的谎话，还是果真有此一讲，对端华等人来说，总算可以稍松一口气。
片刻的轻松过后，端华道：“邵大人果真聪明，你这是要借讲解谶诗，蒙混过关呢。谶诗已然破解，你接着讲养心殿里的事。”
“郑王爷，既然谶诗是吉兆，便是皆大欢喜。懿贵妃说了些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总之于皇上于大清国全无半点坏处，何必还要锱铢必较，非问个水落石出呢？”
“不问个水落石出，怎知你是人是妖，是忠是奸！”肃顺说着话重新回到屋内，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天门伏在地上，未看到那人面目，只听肃顺接着说：“既然邵大人非要见着棺材才肯落泪，本官只好把证人叫来，鹿鸣，把你知道的都讲给诸位大人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