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听见这熟悉又久违的声音,难免有些愣住,只觉得这冬夜似乎更为寒冷了一些。
自从行宫回来之后,皇帝与杨桃二人之间的感情淡了不少,这是有目共睹的。
杨桃自毁双目后,不愿见人,便一直抱病不出。皇帝以为她伤心过度,加上大皇子一事的缘故,也懒怠多问。
即便十五追月之夜,皇帝驾临昆仑宫,杨桃也称病不见,皇帝倒并不生气,按着规矩留宿在了昆仑宫偏殿,虽并未与杨桃在一处起居,但也没往旁处。
这一回说起来,也算是二人从行宫回来后头一次正经见面。此时此刻,杨桃竟有几分庆幸这深沉的夜色,不至于让皇帝看见她失去往昔神采的双眼。
“陛下。”杨桃循声转过身子,对着皇帝微微一福,将脑袋压得很低。
“皇后身子不痛快,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倒跑到这儿来找痛快了?”
皇帝的语气透着冷漠与疏离,杨桃也并不意外,随后只听她问道:“想必华清宫里这会儿正是最为暖和的时候,陛下怎么来了这儿,仔细叫冷风扑了。”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但在杨桃说出口后,竟连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方才听你说,往后的十五追月之夜,朕也不用过去昆仑宫了。”皇帝并不答她,反而冷笑一声,提起了方才那句话,“你这是预备跟朕,死生不复相见了?”
“死生不复相见?”杨桃轻轻笑了,“陛下,您一定是这世上最盼着妾死的人吧?”
沉香听着这话不大对劲,正要开口相劝,却被一旁的皇帝止住了,她收到皇帝递来的眼风,便只得跟着李玉识相地退下去。
这时观星台只剩下帝后二人,杨桃见皇帝不说话,便缓缓背过身去,将头一抬,仿佛真在仰望苍穹似的:“妾若是死了,您不下废后诏书,也能迎回您的发妻云皇后,或是另立新后,譬如华清宫的贞贵嫔,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毁了杨家。是吗?”
“在你心里,朕便是这种人么?”皇帝的语气里不复有方才的疏离与淡漠,细细听上去,反而像染上了一层愤怒。
“不然呢?”杨桃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反过来问他,“那一日是您亲口说——您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立妾为皇后。这些时日,双宜一直在等着您的废后诏书,可惜那道诏书迟迟不来,好在今儿撞见您,也能赐妾一个了断了。”
“她早就死了,”皇帝的面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生下那个孩子后她就死了,朕去到行宫,只见着她的尸体。”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朕以为是她害了朕的儿子,便将她最珍视的名分与了你,在她死后也不肯原谅,甚至吝于为她办一场体面的丧仪,对外宣称她落饰出家。但是,朕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
杨桃在听到云氏去世时也有一丝错愕,与此同时,埋在她心里的疑惑也渐渐消散了,能让好强的云氏放下皇后尊荣的,也只有“死亡”二字了。
“这十年来,为您而死的妃嫔与儿女何其多?含章、琮哥儿、茂奴、长乐、柔福——还有我的丹阳,无不是因为他们的父亲而死。”
说到这儿,杨桃只觉心头一疼,却还是那样笑着:“这就是您作的孽,穷尽此生也洗不掉的孽。您是天子,该当万寿无疆。您欠的人命,也只能让他们用命去偿。玦哥儿的眼睛是我毁的,那又如何?他只丢了一双眼睛,我的孩儿却因为他的母亲丢了一条命!”
“是,”皇帝沉声答应,一步步迫近杨桃,“是朕作的孽,是朕让云氏作的孽,但这一切与他何干?那时候他才五岁,这样歹毒的法子,你怎么忍心?!“
他突然狠狠地掐住了杨桃的下颚,俯身迫视她:“你知道么?若不是你当日伤了玦哥儿的眼睛,他不会为了让王氏报仇而毒害柔福,王氏也不会借兵给端淑让丹阳横死!你恨朕至此,当日武陵春色那把火,没把朕烧死,皇后必然很觉可惜吧?”
杨桃虽未看到皇帝眼中的恼怒,但他手上慢慢收紧的力度却已经让杨桃感到阵阵吃痛,她来不及想为何那场火会烧到皇帝,但也无暇去问。
“端淑”与“丹阳”这几字就足以让她癫狂,她的目光虽然落在皇帝面前,却根本看不请他的面容:“我是恨毒了你!若不是你那些麝香,妾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死。您是天子,妾不敢伤您,这才迁怒于他。只要端淑死了就好,好极了,从今往后你们俩再也不能——”
杨桃许久未曾动怒,这会儿愤恨地说出这些话,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当她再度想起端淑长公主当日所言,更是几欲作呕,连连冷笑:“您如此看重她,甚至不愿为丹阳杀她,如今她死了,您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呢?”
“双宜,你就这么想让朕死?”皇帝见惯了杨桃作为皇后时端庄矜持的模样,似乎已经忘了她从前的脾性。今日见着她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听见这些话,怒火竟然渐渐消散,连握住杨桃下颚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朕以你为妻,这十余年来珍你重你,处处维护。恭和三十六年你想要明媒正娶,昭和元年朕力排众议,以半幅皇后仪仗迎你入宫,九年更以元后之礼册你为后,许你结发之尊。朕封爵以削杨家实权,更让端仪下降,让杨家远离朝堂纷争,以保杨家世代尊荣。你在宫内安插人手,与杨家私自通信,这些你以为朕都不知道?朕不过是不想计较这些罢了。若朕果真不愿你有孕,又何必再有丹阳与满满?即便朝中提出立储之事,朕也对你表明了态度。”
说到这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但为何你却总是不肯对朕放心,不肯信朕。如今……更想盼着朕死。”
杨桃听见皇帝的这一番剖白,心里不是不动容的,他说的这些,有许多她并不清楚。她也知道他做了很多,可是杨桃经受的委屈,其实也一点都不比他少。
杨桃起伏不定的胸口随着这番话慢慢平定了下来,这时只见她微微别过脸道:“我若真心要你死,当日含章夭折,你吐血昏厥之时,我早就手刃了你。”
“你说我不信你,可你若是信我,又怎会对我用上麝香?即便父亲有意谋反,我也会为了您与他反目,那时的我,眼里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但你却一次又一次赐给我奇耻大辱。我满心爱慕你时,你纳了云裳;穆氏小产,你连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将我送入去锦,纳了春深为妃;和姝投湖,归为我管教不当;父亲才死——你就纳了杨柳;我小产后,你又以'安胎不力'的名义贬斥我。这些年来,我确实受着你的隆宠,但也同样在受着你的侮辱。”
杨桃越说语气越是平静,“不论如何,今日听了您这番话,双宜执念已去,也十分感激这些年陛下赐予的恩宠。只是罪妾妇行有亏——不敢再忝居后位,自请迁出昆仑宫,禁足云影园。只请留云深一人伺候。至于名分,任凭陛下定夺。”
说罢,便见她唤了一声云深,那头一时无人应答,她便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今生最好,不必再见。”
皇帝听罢杨桃这话,心口微微一颤,喉头滚了滚,眼里跟着闪过一抹暗红:“你说执念已去,但凡说这话的人,都不会再活下去。”
他似乎也未料从前如此执着于后位的杨桃如今竟然主动请辞,更欲与世隔绝,这时声色便有些几分软下,“朕那日说的只是一句气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不想再去计较……你活着,朕此生唯你一个皇后。你死了,朕一滴泪都不会为你掉,更甚者,即刻再立新后。”
“也好,”杨桃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他,声音也变得十分飘渺,“子清,我会活着,不是因你的后位。只是……”
杨桃终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是说了一句:“您多保重。”
此时云深恰好听见动静上楼来了,杨桃也就搭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凡多一些信任,你我夫妻二人何至于此?”皇帝看着杨桃慢慢离开,不由感慨道。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皇帝不着痕迹地举袖抹了一把脸:“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原本退守到一边默不出声的李玉,这时自然“诶”一声迎上前来,点起了火折子,引着皇帝下楼去了,只是临走前少不得往天上一望,哪有什么雨啊?
昭和十年的大事记上,写着除夕宴上,皇后抱病未能出席。
昭和十一年正月初一,皇帝晓谕六宫,皇后抱恙,迁居云影园安养。后宫主理权移交姚贵妃,敏昭媛册为敏妃,与贞贵嫔一齐协理六宫。
杨桃带着云深,二人自此搬入云影园,久未踏出园中一步,并且拒见宫中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