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间的最深处,忘川河旁,幽幽灯笼高挂红楼。陈旧的古筝磊在窗台上,再无人奏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握着毛笔,倚栏而坐,独自画着红衣美人皮。这画的是她下一世的脸,每一笔都是小心翼翼……
外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赤脚的和尚,一身褴褛,手里杵着一根拐杖,体态微胖,面容祥和。
“再等等,快好了。”那具枯骨下颚动了动,传出了悠扬的声音。似那忘川河底下暗涌的水声。
和尚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也不催促,只耐心的等着。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枯骨的指节小心翼翼的捧着人皮来到和尚的跟前,道,“好了……”
和尚点了点头,用那拐杖在那枯骨的天灵盖上轻轻的敲上了一下,只外头一阵风过来,皆然成灰,只留下一阵香气。
和尚将那美人面捧在手里,仔细一看,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可莫测起来,嘴里喃喃道,“自古红颜多祸水,尽代红颜皆薄命啊……”
大楚二十三年。
何谓京都盛况?
时人曰:举目则雕梁画栋,垂首亦绮户楼阁,雕车宝马驰天街,按管调弦争酒肆,八荒来朝,万国咸通,数不尽歌舞几何,道不完家宴数许。
自开国已久,京都繁盛之景实在难以历数,却以京中醉仙楼为其中之最。
醉仙楼,珍馐留步四海客,佳酿醉倒洞中仙。数十年间,京都竟未曾有酒楼与之齐肩者。又因其名声过大,往来之间皆是名贵。
楼中有位说书的百晓生,上到圣祖贤人之故事,下到鸡毛狗盗之琐碎,无所不通。这日上午,百晓生清了嗓子,说的是本朝大名鼎鼎的太傅大人温实初。
“这要说朝中清流第一人,还属三公之一温太傅。本朝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当年温太傅尚未及冠,已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而后直接入了翰林做了编修,不过八年而已,便坐上了翰林学士之职。”
“又五年,先帝深感政事繁多,再启用内阁,拜温太傅为文华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一时间权归内阁,压制六部,温太傅本人也是简在圣心,地位赫然。难得的是其不恋权势,一心为国,实在叫人钦佩。先帝壮年时大病,着其为太子太傅,教导国事谋略。而后太子继位,温太傅既是太傅,又是朝中砥柱,勤勤勉勉,未曾懈怠,辅佐圣上叫掌控朝中大权之后,却以不惑之年上书乞骸骨,未留下太傅之虚衔,再不任职。”
他说的唏嘘,显然是对温太傅崇敬依旧,周围人亦是十分尊敬,听得认真。只听他又道,“只可惜……”
他说话留一半,惹得众人心痒痒,“可惜什么?”
百晓生一笑,摇摇头,“只可惜太傅之女温姑娘,自幼娇宠,如今被被赐婚于八阿哥。那八阿哥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打架斗殴,吃喝玩乐,样样在行,这位可是京都第一纨绔。想咱们温太傅一世英名,却毁在这唯一的女婿手上,那如花似玉的温姑娘,也真是,真是……唉!”
他未说完,众人也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暗道这温姑娘当真可怜。
二楼厢房处一位红衣少年临窗而坐,闻言接了一句,“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话音刚落,脑袋猛地一疼,少年捂着脑袋回头看。厢房中刚才听得正有趣的那位爷,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百晓生口中的京都纨绔第一人,当今圣上的八儿子,八阿哥孟东风。
但见他坐在那里,一袭锦袍,玉冠高束,眉眼之间俱是俊朗,凤目微挑,五官一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又不减精致。此刻即使沉着脸,看着也是人模人样的。到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少年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了一眼地上的筷子,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摆了个兰花指,嗔道,“八阿哥,奴家这话说的不对吗,你怎么忍心就这样打了奴家的脑袋?”
孟东风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连话也懒得说。
这位翘着兰花指的少年郎正是刑部侍郎之子杜黎川,自幼和孟东风玩得开,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也是京都纨绔中的翘楚。
他见孟东风不说话,唰地一声打开扇子,仪态翩翩,端地是风流公子的做派,笑嘻嘻地问道,“还真是稀奇,可不像是你八阿哥的作风啊,他这般诋毁你,你也不生气?”
“滚一边去,磨磨唧唧地忒烦人。”孟东风没好声地说道。
“嘤嘤嘤,你怎么能这样?”杜黎川抹着眼睛矫情了几声,见他真的没反应,奇怪道,“今日是怎么了,往常你要是见到有人挑衅,还不上去将人揍得半死?”下面这人,开口闭口就纨绔,简直没有把他们纨绔放在眼里。
杜黎川磨刀霍霍,准备大干一场。这几天孟东风不烦事,他一个人也不敢单干,实在是他家老头管地太宽了。
岂料孟东风压根没有斗志,冷哼一声,“要去你去。”
“哟,咱们八阿哥什么时候也学会低调了?”杜黎川笑道,“让我来猜猜,你这么做不会是怕了你那岳丈吧,呵呵,媳妇还没娶回去了,就先装起孙子来了,这可不像你呀。那温太傅,当真吓人地狠?不过是太傅而已。”
“闭嘴!”
哟,恼羞成怒了。
“算了,你这个正主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杜黎川耸耸肩,无奈地说道。
终于安分了,孟东风右手之间点着桌子,想起方才那百晓生说的话,心里也是一阵恼。什么叫温太傅一世英明就被他这个纨绔女婿毁了,一派胡言!他是混不吝,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倘若不是他刚刚被赐了婚,不好再生什么事端,以他的脾气,非得把那什么百晓生揍地个天昏地暗,亲爹都认不出来。
混账东西!
八阿哥闷着气,连着灌了好几杯酒水。
想起温家令人咋舌的风评,八阿哥不以为然,两个舅兄也挺出众的,岳丈也挺有地位的,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娶得是他的小媳妇,又不是连带着温家人也要娶回去。
再说了,他也没有多糟糕啊,起码他还是个阿哥呢,孟东风心中郁结,连带着身边的人都差点被感染了。
杜黎川挥着个扇子,三四月的天,倒也半分没有嫌冷,差异道,“你还真喜欢那位未过门的小姑娘?”
“叫什么小姑娘,叫嫂子。”
“好好,叫嫂子。你这么稀罕小嫂子,怎么也没见你几时黏上去,只怕她现在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我可听说小嫂子身边一直有位青梅竹马的,你难道就不担心?”
孟东风嘀咕了一声,“都已经赐婚了。”
不过这话说的也没有什么底气。
杜黎川嗤笑道,“世事无常啊。”他眼睛转了转,看着旁边不甚高兴的好友道,“今儿我出来的时候,便听说太子府摆了宴席,几乎将京中所有的贵女都请了过去,想必小嫂子也在那儿。”
“当真?”
“还能有假,去不去?”
“去。”孟东风随即起身,想也没想地就踹开门往外面走去了。媳妇好容易出府一次,他得去捧捧场。
八阿哥的心啊,已经飞到天上去了,不知道媳妇还认不认识他,应该是认识的吧,他生的这么英俊,搁在京中少年儿郎中,那就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他摸了摸脸,颇有些臭美的想到。
杜黎川跟在后面,心里头对这位从未见过的小嫂子也是万分好奇。孟东风那家伙他是知道的,长得精,内里糙,十几年没有开过窍,这回卯足了劲儿要娶媳妇,难不成这位温姑娘真是天下下凡?
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