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劲远看来看去,就犹豫着向慕容琰低声道,“皇上,这里太凶险了,咱们进不去啊。”
慕容琰想了想,就悄悄往后退,“走吧,先去找我的外祖和舅舅。”
他已得到可靠消息,他的外祖和舅舅一直都在宫里,没有出来过,而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办,孙太后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立刻就杀了他们。
这龙椅上的人,乃是先皇御定,而她想换上龙椅的人,也是先帝亲自下旨封禁,她想将这两个换个位置,就必须找个唬弄得住人的理由,不动声色的动作。
如此,王家人就越不能动,不但不能动,还得大肆封赏高恩厚待,方能不令百姓和朝臣起疑。
这就是慕容琰确定外祖和舅舅现在肯定还活着的原因。
也是慕容琰的底气。
宁劲远和章寒听了慕容琰的吩咐,便一左一右的护着慕容琰退了出来,重新蛰回御花园后,章寒问,“皇上,您觉得老将军会被太皇太后关在哪儿了呢?”
慕容琰四下里看了看,就一指北六宫,“这宫里最适合她藏人最能让她放心的地方,也就是她自己个儿的眼皮子底下了,走,去永寿宫。”
宁劲远和章寒等人一听,确实有道理,于是便向后摆摆手,几条黑影嗖嗖的跟上慕容琰,齐往永寿宫而去。
永寿宫中灯火并不亮,除了廊下守夜灯外,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沉睡气息,慕容琰先围着太皇太后的寝宫转了一圈后,就皱眉,就算知道外祖和舅舅可能在永寿宫,但永寿宫这上百间的屋子,难道一间一间的搜?
正犯愁,忽见永寿宫的寝殿打开一扇偏门,有人提着一盏小小宫灯,正引着两个女子走了出来。
慕容琰定睛一看,便诧异叫道,“太皇太后?”
出来的正是太皇太后,扶着她的则是她的贴身大姑姑莲香,二人出了殿门后,径直顺着回廊绕过一道拱门,往永寿宫的小花园去了。
“跟上她们,”慕容琰立刻觉得孙太后的行踪有些诡异,这深更半夜的她不睡觉,去哪里?
孙太后明显是将守卫全支走了,所以一路上她没有遇到人,跟在后面的慕容琰等人也没有遇到人,越跟慕容琰就越笃定,能让孙太后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要去见的人,必定是他外祖了。
孙太后在花园后的一排偏殿前停住了脚,莲香将门推开,孙太后摆手命她和提灯的小宫女都在外面收着,便自己一人进了门。
慕容琰见此,忙也让宁劲远等人藏进角落,他自己则跃身上房,轻手轻脚到了亮灯的上房,揭开瓦片,向下看去。
屋内,正腰身笔挺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老将军,不是他的外祖王泽又是谁?
王泽似并未起身给太皇太后见礼,他坐着,反而孙太后站着,他向孙太后微笑着,“兰儿,你还是不死心吗?”
灯火昏黄,孙太后的脸色极是不好,她看着王泽,语气里有着一丝嗔怒,“泽哥,你曾经说过,无论今生来世,你都会帮我,难道你说话不算话吗?”
王泽笑得安然,他摇头,又点头,语气里便有了丝凄凉,“这些年,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不够,”孙太后低喝,“你答应我你会杀了你的妻子,可是她却一直都还好好儿的活着,她就那么一直的留在你的身边,做着你的夫人,她每天都能看到你,她每天都能跟你说话,她每天都能靠进你的怀里听你的心跳声,你骗了我四十多年,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王泽慢慢抬起手,想去握孙太后的,然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他看向孙太后,目光悲悯的叹息,“她是无辜的,我不能杀她!兰儿,我想给咱俩修个来世!”
“我不要什么来世,你连这辈子答应我的事你都做不到,你跟我说什么来世?”孙太后退后一步,愤恨的低喊,“泽哥,这些年,哀家待你王家不薄,就算你一直不杀你的妻子,就算她动不动就进宫来在我的眼前进进出出,哀家都没有怨过你更没有自己动手杀她;哀家力排众议,让清越纳娶你的女儿为正妃,哀家又费尽心血让清越坐上龙椅让你的女儿成为皇后,这么些年来,哪怕你那女儿蠢笨如猪,哀家还是一心一意的护着她,护着你那外孙子,没有哀家,你那外孙子能这么容易的坐上皇位吗?我为你为你王家做了这么多,你回报了哀家什么?”
她一口一句的“哀家”,这是她第一次,她从来都是叫他“泽哥”的。
王泽眼里就有了痛意,这么些年过来,她到底还是以太后的身份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的兰妹妹。
这一声“哀家”出口,他和她便是天堑之隔,她是君,他是臣!
王泽闭上眼,不肯再看她。
孙太后满腔的怨愤之气,“哀家让你女儿做皇后的时候,他慕容清越何尝愿意?当年慕容清越是何等宠幸那周妃,要不是哀家一力帮你们压制着慕容清越,再设计除掉周妃,你以为现在那长春宫住着的,还能是你王家的女儿?那龙椅上坐着的,会是你王家女儿生的儿子?”
王泽静静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
他将近七旬的身子早无当年的健硕,虽身板挺直,却到底有些颤颤巍巍难经风雨的样子,屋顶上的慕容琰鼻子一酸,他第一次发现外祖原来竟已这样老了!
孙太后显然是愤郁已久,她“啪”一拍桌子,接着道,“可是你的外孙娶了我孙家的女孩儿时,却是怎么对她的?哀家若早知是今日情景,当年便不该让慕容清越娶你王家的女儿,哀家又何必将这泼天的富贵拱手送与你王家?”
“兰儿,”王泽睁开了眼睛,看向孙太后叹气,“你讲点道理,且不说当年你孙家并无适龄的女孩儿,你让慕容清越娶我女儿,为的难道不是我手上的兵权?若不是我的支持,晋王死后,还有诚王,先皇是不会把皇位传给慕容清越的,你也做不了太后!”
“你……”孙太后被王泽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她突然喋喋低笑起来,“泽哥,你不觉得咱俩这么盘老账,很没意思吗?”
“我并不想提当年往事,兰儿,你也看开些吧,”王泽看着孙太后叹息,眼里有愧疚,有怜惜,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怜悯。
孙太后点了点头,就在王泽身边坐了下来,她看向王泽,脸上堆起了一丝笑意,仿佛刚刚那个翻老账的人不是她般的,只叹息道,“说起来好笑,你说咱们为了慕容家的事儿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以咱们的年纪,还能活几年哪!”
“兰儿,你终于看开了吗?”
孙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浓,嘴角却满满都是悲凉,“说到底,咱们俩这一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忙忙碌碌算计来筹谋去,都是为天下,为家族,为儿女,就是不为我们自己想。”
王泽也笑,他终于伸手轻轻握了握孙太后的,“可惜你就是看不开,若你能放下这一切,我便带了你离开这黄金牢笼,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完这最后的几年。”
孙太后笑了,眼里却落下泪来,她轻轻抽回手,向王泽摇头,“泽哥,当年我让你带我走的时候,你不肯;现在我老了,走不动了,外面的山水再好,我这眼睛也看不清,耳朵也听不见了,不折腾了,不折腾了——”
二人便沉默,屋内除了孙太后轻声的啜泣外,只有风吹过窗户纸的声音。
许久后,王泽终是说了一句,“兰儿,是我对不起你!”
孙太后的啜泣声便慢慢低了下来,她看了看王泽,道,“那么……你可愿意再帮我了?”
王泽却摇头,“琰儿是先皇御定的新君,我若帮你,便是谋反。”
“可是他病了,他已经人事不省,国不可一日无君,”孙太后尖声道。
屋顶上的慕容琰眉头皱起,继而苦笑,孙太后果然如他所料,连外祖跟前都以“病”字欺瞒遮掩。
“若是他病了,那为什么你一直不让我去见他?”王泽却不傻,他看着孙太后,“你又为什么将皇太后软禁起来?兰儿,你到底把她藏去哪儿了?”
孙太后看着王泽,目光由原先的哀婉渐渐变得澄净明亮,哪里还有半点悲戚之色,她向王泽冷笑,“你放心,哀家不会伤她的,等慕容瑜登基后,她依旧是皇太后,并且,哀家会在你王家选一个女儿,直接封为贵妃,你王家一样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泽哥,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若琰儿病了,你为何不让我去见他?”王泽却不肯被孙太后的话带着走。
孙太后的脸上连冷笑都没有了,她就那么冷冷的看着王泽,不答反问道,“泽哥,这么多年来,哀家对你、对你的女儿和外孙都不薄,你真的要逼哀家对你出手吗?咱们两个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王泽看着孙太后,目光好不退缩,“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孙太后沉默了,她眉头微皱,似在犹豫,王泽见她迟迟不语,就替她说了,“其实……琰儿没病,他只是阻碍了你孙家的利益,所以你要除掉他,换听话的慕容瑜来当皇帝,到时依旧是你孙家的女孩儿为后,那时,除了龙椅上换了人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变,你孙家依旧是那最风光最显赫的大肃第一家,是不是?”
见孙太后面色惊悸,王泽又道,“兰儿啊兰儿,你让我对付我的外孙,你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孙太后的脸由青转白,半晌后就一咬牙,恨声道,“是,你说对了,哀家就是要除去慕容琰这个白眼狼,若不是哀家这些年替他筹谋,他哪能顺顺利利的成为太子?可是他竟然为了一个贱女人而作践皇后,这也就算了,哀家睁只眼闭只眼,还压制着皇后不许跟他哭闹,可是他竟然还一而再的消减孙家的势力,哀家若再这么容忍下去,他的刀就要架在哀家的脖子上了。”
“他是皇帝,他自然不会允许朝臣的势力膨胀,即便你明天立了那慕容瑜,他也不可能听话一辈子,只要被他找到机会,他一样会铲除你孙家人,只怕那时他对你孙家更无情分,做的比琰儿还要绝,”王泽却冷笑。
“哼哼,哀家能钳制慕容清越一辈子,就也能掌控他慕容瑜一辈子,”孙太后却不屑,她向王泽怒道,“只有你那外孙,为人狡诈心性阴险,带兵的这些年他居然偷偷收拢了不少势力,慕容清越更还把最关键的江北大营给了他,而你是他的嫡亲外祖,自然也是帮他,他掌握了江北大营再攥住绿营兵,背后又是你,他的翅膀竟就硬了,他竟然就敢来对付哀家!”
“是啊,往年嘉和帝的手上虽有兵权,可是大肃朝最大的那一股兵力却在我的手上,所以嘉和帝对你颇为忌惮,所以你才可以钳制嘉和帝一辈子,”王泽叹气,“你难道没有想过,嘉和帝为何要把江北大营和绿营军都给了琰儿?他就是希望琰儿拔除掉你孙家,因为我是琰儿的外祖,我可以钳制他,却不会钳制琰儿,所以,他这是要让琰儿做到真正的军政统一,再不容许有外戚可以专权!”
见孙太后不说话,王泽讥讽一笑,“兰儿啊,你白算计这么多年,其实就算周妃母子一直受宠,先帝最终还是会把皇位传给琰儿,因为,只有琰儿才有能力做到军政统一!”
孙太后将桌上的茶碗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才问,“如此……你是铁了心要跟哀家作对了?”
王泽深吸一口气,向天拱了拱手,“回太皇太后,老臣不敢辜负先帝的重托,老臣——誓死效忠当今皇上!”
“王泽!”
孙太后撕去了脸上的最后一丝温情,她面色愤恨狰狞,恨恨的瞪着王泽,咬牙切齿,“那你就不要怪哀家无情了!”
说罢,她狠狠一甩袖子,气冲冲转身就走!
王泽看着门被砰的关上,眼里忽然就滚下两行混浊的老泪来,他和她互相扶持了一辈子,现在终于走到了对立的这一步!
待听得孙太后等人的脚步声远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便起身来到后窗处,推窗看向屋顶,轻声叫道,“屋顶上的,你也来了许久了,下来见见吧。”
“外祖,”慕容琰叫了一声,翻窗而入,扑通跪倒。
王泽眯眼一看,顿时大惊,“琰……琰儿?”
两天后,孙太后终于向王泽妥协了。
王泽命守卫给她传话说,“若慕容琰真的病重,为家国大局计,他可以帮她,但前提是:他必须亲眼看看慕容琰,并且,他要孙太后发誓,慕容琰的病是真的病了,而不是被孙太后下药所致。”
这么多年了,孙太后怎可能不明白王泽的性子,他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而且,他毕竟是慕容琰的嫡亲外祖,让他对付自己的亲外孙确实强人所难,她若不发这个誓,若不让王泽亲眼看到慕容琰确实病得奄奄一息,他是绝不可能妥协的。
他不妥协,便只有她来妥协了。
孙太后亲自带着王泽来到承清宫,王泽坐在龙床前,看着床上的“慕容琰”奄奄一息,他立刻要求和“慕容琰”单独说会儿话,分明并不相信孙太后所发的誓,孙太后看看床上的“慕容琰”竟也不反对,退到外殿去了。
王泽并未在寝殿内呆多久,便一脸悲痛欲绝的出来了,他向孙太后诚恳道歉,“兰儿,我错怪你了。”
孙太后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温柔,心内却在冷笑。
龙床上的“慕容琰”正是当日慕容琰留下来的替身,但慕容琰明显高估了这个替身的忠诚性,在被孙琦珍察觉到他的破绽身份暴露后,孙太后立刻找借口叫走守着替身形影不离的张总管,再由孙琦珍闯进承清宫,揭穿了替身的真面目。
替身怕死,自然是竹筒倒豆子,一时什么都说了,孙琦珍这才知道原来慕容琰竟然为了林荞亲赴了遥远的榆关。
心爱的男人,爱的却是别人,这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孙琦珍虽早被慕容琰伤透了心,却并未死心,她总幻想着在她的默默关心殷切爱恋之下,慕容琰总有一天会被她感动,回报她的痴心深情!
可是这个梦在得知慕容琰竟然为了林荞而远赴榆关后,便彻底的破灭了,接踵而至的便是无尽的愤怒和羞辱!她是堂堂的大肃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千金,慕容琰可以不爱她,却绝不可以去爱一个卑贱的奴才!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慕容琰带着那个下贱的女人回来,她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皇帝情愿爱一个下贱的宫女,也不喜欢她这个皇后!
她将慕容琰对她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了太皇太后,她更让太皇太后明白,慕容琰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她们孙家,慕容琰之所以这么对她,就是不想让她怀有身孕,不想让皇子中出现她们孙家的血脉,哪一朝的帝王都不允许外戚独大,慕容琰也是!
孙琦珍提醒太皇太后,先帝并不是她的亲生骨血,所以,她也并不是慕容琰的嫡亲皇祖母!
所以,慕容琰要除了她和她们孙家,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孙太后早就知道慕容琰在消减孙家的势力,心中早有不忿,此时无异于火上浇油,以孙太后的谋略,定然明白,此时慕容琰不在京中,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一旦错过,便再无机会!
承清宫中的替身,是慕容琰的武器,也可以是孙太后的武器,王泽要跟他单独说话,无非就是怀疑他的“病”是她孙太后所导致的,是,这替身的“病”确实是她的手笔,她命人一点一点的在这个替身的饭菜里下毒,之所以还留他一口气,是因为她还没看到慕容琰的首级。
替身知道自己快死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快死了,可是他依旧要听从孙太后的吩咐,在“私下”里告诉王泽,自己的病早在登基前就犯了,只是现在油尽灯枯!
他不敢不听孙太后的话,他的家人的命,都在孙太后的手上!
自从亲眼见过“慕容琰”后,王泽终于肯答应帮孙太后了。
他依旧提了一堆要求,比如,慕容瑜登基后,他的女儿得是太后,而慕容瑜的生母只能是太妃,不可并立太后;比如慕容瑜的后宫内最少得有两个他王家的女儿为贵妃……等等等的……
孙太后皆一一答应。
如此,王泽便建议,既是这般,未免朝政荒废,朝臣猜忌,不如早立新君的好!
孙太后一愣,“早立新君?”
她的本意是要等见到慕容琰的首级了,再让承清宫内的人“驾崩,”那时她便可名正言顺的让慕容瑜登基,但此时慕容琰被追着追着,居然没了踪迹,这个时候让慕容瑜登基,万一慕容琰再冒出来……那时王泽必定知道她骗了他,可怎么收场?
王泽却没看她,只眉头紧锁一脸担忧的向老天拱了拱手,“朝政荒废许久,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猜疑不定,这非是我大肃幸事,老臣恳请太皇太后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早拿主意。”
“可是……这皇帝还在床上躺着,后面就立新君,这不像话罢?”孙太后皱眉。
“无妨,”王泽道,“老臣有一主意,趁皇上还能说话,太皇太后可命人将他抬往金銮殿,学着先帝爷那般传位于慕容瑜,到时,新帝下旨,只封他为太上皇即可,如此,岂不是符合礼法规矩,无人再有疑问了?”
孙太后一听,这果然是个好主意,早日让慕容瑜登了基,他日就算真的慕容琰回来,也是木已成舟铁板钉钉,而这禅位乃是慕容琰的亲外祖操持,又有谁能怪得到她的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