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甲妄图以一己之力向煤炭行业追求产量,不顾安全的潜规则开炮,但是失败了,他的要求被以林老爷子为首的董事会和整个管理层给否决了。当公司的讨论会变成了针对他个人的批判会后,他无可奈何的把所有可有可无的应酬都推了,即便是那些涉及到安全的各类大小会议他也不参加而是让黑小子替他参加,没办法只好林晓峰亲自出马。
每天几乎都吃住在井下,虽然他的专业知识并不高,但是想法非常简单,与其等事故发生死了人,他出来做替罪羊,不如直接跟遇难的矿工一起死在里面,他在逃避,既不想放弃林晓峰带给他的新生活,又不想承担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岭河这个小小的资源型城市里,排名第一的高危职业居然是煤炭安全局的局长,所谓的煤炭黄金期,有哪一任是任满了一年的,在那狗屁的潜规则下,都是圈里养肥的替罪羊啊。
自己能做的不多,只能不断的一个井口一个井口的巡视,哪怕面对那些翻着白眼不理不睬的工段负责人,面对工人不耐烦的神情仍是毫不改变,哪怕这些赚钱赚疯已经忘了生死的人都像对待臭****一样对待他依旧我行我素。
陆仁甲的做法慢慢感染了很多人,虽然大家对他的意见不屑一顾,但是一个原本拿着高薪坐着豪车,每天享受山珍海味的高等人像一个苦行僧一样每天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巷道里苦苦奉劝一个个把他当苍蝇一般驱赶的人们注意安全,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佩服的事情。自从顶撞了林老爷子,他的车被收回了,工资也降低到每个月两千元,这已经跟门卫老江头的工资划等号了。老爷子说了,只要他肯认错,只要他保证不再对企业的生产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那么马上恢复他的待遇。可是这个油滑的家伙却在这么明确的选择上做了死不回头的犟种。连带着身边的人看待他的目光也发生了转变。
这个傻子其实是个好人,这是所有接触过他的矿工们给他的评价。
奸人甲变成了陆大傻子。薛金花不断用陆仁甲的实际行动来勉励老赖也做一个昌泰的赖大傻子。老赖有些委屈,不管怎么说陆仁甲现在做的其实自己一直都在做,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不计报酬的,死心塌地的给薛家当牛做马,为啥陆仁甲在井下呆了两天半就成了自己要学习的榜样?而自己在薛家不管是井下,还是货场甚至是卫生间和厨房都无怨无悔的付出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林晓峰白了他一眼,你那是目的不纯,奔的是薛家那朵花使劲,就算是累死在薛家也不遭人同情。跟陆仁甲能比吗,那家伙根本就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老爷子已经慢慢消气了,就是再愤怒也知道陆仁甲那是为了自己家的买卖好。不管怎么样,这么多年好赖人好赖事老头子还是分的清楚的。下个月陆仁甲的工资就会恢复到一万八,前一个月的工资也会补上来。不仅如此,老爷子还私下说过对于一些人以矿为家,真正把职工当自己亲人对待的行为应该给予一定的表彰,表彰标准不要超过十万为好。
陆仁甲成了岭河煤炭从业者中的交口称赞的楷模,甚至薛金花问他是否愿意到昌泰来,可以给他六十万的年薪。反正自己已经跟林晓峰没戏了,老赖跟陆仁甲的关系比起林晓峰也远不到哪去,到这来保证日子比在林氏好过,都是自己兄弟帮谁不是帮啊,陆仁甲没理她。如果是为了钱自己根本不会这么做。
在一个人静静沿着倾斜的巷道走到作业面拐角的时候,看不见的里面传来这样的声音:“老七,把你帽子的带子拉紧,精神着点儿。万一被陆大傻子看到,又该磨磨叨叨了。你也不想脑袋瓜子被放炮崩起来的碎石削蒙圈吧。到时候就不知道你用命换来的钱便宜哪个小****了。”
这是陆仁甲第一次在背后听到有人叫自己“陆傻子”,不过他没有生气,眼睛有些湿润,不是委屈是高兴。只要这些把提着脑袋赚钱的兄弟能知道珍惜自己的小命就足够了,身体因为感到激动有些颤抖,靠在支撑柱上无数的疲惫感涌了上来,自己做了这么久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在那群工人将要换班上井前,陆仁甲默默的离开了那里。已经不用再过去招人厌了。一个人只有自己知道惜命的时候,才算是真的把安全工作做到了位。光靠外力督促根本就只能治标不治本,现在是最让人满意的结局了。
没有去坐重新配还给他的车,也没有想那十万块奖金,今天的陆仁甲和以往完全呈现出不同的样子。如果说过去的他就像个二逼青年,那么在眼角湿润后他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文艺青年。
打车回到了自己家里,爸爸和妈妈这个时间都不在。把那辆闲置好久的自行车重新推了出来,虽然落满了灰但是状况依然如故。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却从没想过骑着自行车好好转一转,抬腿骑上自行车他想看看这座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沿着宽敞整洁的环城公路驶过一个个熟悉的建筑,无数的名车豪车在公路上驰骋,高楼大厦述说着小城的繁华。夜色有些暗了,但是陆仁甲的心依然如故。有些凛冽的风伴着空气中的煤尘迎面吹来,公路很体面,但是一个接着一个起伏的上坡让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推着车前进。好久没有骑车了屁股有些疼,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一样。
出了市区的环城路有些荒凉,在水泥直线的另一侧是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旋转往复的缆车。不是观光用的是从地下往外拉拽装满了黑金的矿车用的。下了一个大坡后,繁华的市区已经远远落在后面,只有建在半山腰处豪华气派的市委办公楼闪烁着灯光宣示着那里是地下财富的聚集地。
一条弯弯曲曲的矸石路从公路向内侧延伸了进去。如同那座著名的生产石油的北方城市,曾经数不清的煤井也同那些静静的抽油机一样密布老城区的各个角落,而这条路就是通往老城区的捷径。
陆仁甲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到老城区了,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满是污水和泥泞的道路,刺鼻的味道。早点店的祥婶给孩子换完尿布后手都不洗就直接翻捡笼屉上的包子……如此种种在脑海中闪现。
过不了多久老城区就要消失不见了,仍旧生活在那里的人将陆陆续续搬到林晓峰参与的棚户区改造安置房,那里上千栋楼房在建设,宏大的场面就像巨人军团的操练。还是在它没有消失前去看看吧。
黑色和青色的煤矸石铺就的道路,很适合大型卡车的进出,自行车在上面有些颠簸。能用煤矸石铺路,说明里面应该有个正在生产的井口,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了转动的缆车轮。陆仁甲肯定自己知道这条路,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条路通向哪里。
蜿蜿蜒蜒的小路变成了土路,两旁是废弃的平房,路上有被压死已经干瘪的老鼠皮,这条路上行驶的汽车多是四十吨的自卸卡车,被它压上的老鼠基本现场就变成一张皮了。两侧很荒凉,荒凉的就像被遗弃很久的历史遗迹,但是自己可以肯定在几年前这里还住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挖煤人。
还记得小时候,每当有警察从熟悉的人中带走一两个被通缉的要犯,大家都见怪不怪。这里是很适合逃亡人隐藏自己的地方,暂住证只要一百块钱。随便一个小店的老板收你一百一都能很快给你办下来。工作好找到处都是小煤矿,虽然工钱不多但是可以保证你吃饱穿暖而且没有人找你麻烦。除非你运气不好,抓你的人来到这里,而负责管片的人还对你有印象。
而这种事基本是很难的,矿区的流动人口根本就是流动的江河,每天无数的人来,无数的人离开。甚至有不知道多少的人死在巷道里,然后被悄悄的掩埋在里面。不仅岭河这样,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与煤有关的地方都这样。混乱的秩序,肮脏的尘土,飘着绿锈的自来水,还有满大街五湖四海的方言和坏笑的扒手。
现在孕育这一切的沃土消失了,只有那些幸运的没有死在车轮下的老鼠站在瓦砾堆上吱吱叫。这里是最先被拆迁的,不是因为破烂,很多被扒掉的房子还是崭新的砖瓦结构,这比陆仁甲印象中自己家的老房子高级多了。拆迁是因为这里是沉陷区。地下的煤被挖光了,土地不断的下沉,既不能建房建厂,也不能耕种。可以说除了生长野草和老鼠外几乎一无是处。
慢慢的道路的前方出现了还有人居住的人家,院子里是几辆斑驳的旧农用车,这应该是个垃圾回收站。再过去一些,开始出现临街的房子和窄窄的有很多裂缝的水泥路,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污水。这是哪里?陆仁甲蒙了,天已经黑了,除了临街人家窗户里微弱的灯光就只有天上的星星了。本能的向着远处有亮光的地方骑过去,终于找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两侧的路灯很明亮,两边是闪烁着霓虹灯的商铺。
他终于知道自己骑到了哪儿,这个地方叫“九井”两边的商铺基本有两种,修理汽车和卖花圈的寿衣店,因为再往前不远,公路两侧没有什么建筑的地方便是岭河人生命中最后停靠的地方殡仪馆。那是一个又一个在历次矿难中死去的人最后安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