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
醉客楼。
酒是去年春天酿下的梨花白,菜是刚打上岸的红鲤脍。
“你为何只饮酒不吃菜?”带着斗笠的黑衣人问。
“你既从那处来,何必还要问这种废话?”白衣男子微微一笑,自斟了一杯。
果然是好酒。绵软醇香。
“呵。不愧是谢衣。”黑衣人眼光闪动:“我来,是有人要我带句话给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谢衣眉头挑动:“他?”
“没错。就是他。流月城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谢衣不说话了。他飞快的将杯子里的酒喝下去,又飞快的斟满。
黑衣人笑了起来:“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什么了么?”
谢衣沉默片刻:“你既然千方百计找到我,我问不问,想必你也会说。我又何必做多余之事。”
黑衣人倒也不生气。他夹了一筷子鲤脍,细细嚼了,慢慢咽了。方才曼声开口:“帝君说,谢衣在中原逍遥日久,也该回来了。”
谢衣一滞,忽笑道:“若我不肯呢?”
黑衣人也笑:“帝君与国师早有协定,如今正是大计将行之时。岂能由人从中作梗,毁于一旦?破军大人是帝君爱徒,该不会不知道帝君脾气吧。”
谢衣将酒杯放下,正色道:“若谢某不肯听从,则当如何?”
黑衣人笑道:“还望破军大人莫要任性。”
“任性?”谢衣反唇相讥:“谢某便任性了又当如何?你可能拦得下我?”
“拦”字甫出口,舜华之胄气劲已将浑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等说到“我”字时,双手在桌上一拍,震动筷子跳起来向黑衣人双眼激射而去。
两人同桌对饮,相距不过数尺,忽然变生腋肘,黑衣人猝不及防,大惊之下忙将桌子一掀挡在身前,只听“噗噗”两声闷响,筷子钉入桌面寸许。
黑衣人避过攻击,暗叫一声好险。一眼瞥见谢衣从窗户往楼外逃逸,忙将身形一展追踪而去。
待店家听得响动来看时,只见满地残杯碎盏,没半个人影。不但没收到酒菜钱,反赔了许多家什。只得自叹倒霉。
谢衣跳出窗外,将双手在屋檐上一攀,一个翻身便上了房顶。眼前江陵城尽收眼底。谢衣暗自思忖,来人既然能获知自己形迹,留下暗记引得自己现身,只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心念急转之下,便向西南城外奔去。
谢衣自幼修行不辍,一身修为早已炉火纯青。不过盏茶时分,便已至江陵城外,眼见纪山在望。
谢衣自家知道自家事,是以自隐居纪山以来,一面凭纪山之崔峨,一面以自己胸中所学偃甲之术,三年来悉心经营,于山中布下种种机关,如今少不得要借此抵挡一二。况且住处另有要紧人物,亦需护得周全。当下更不迟疑,径自向山中而去。
纪山树木茂盛风光清幽,林间时有鸟鸣之声。谢衣此刻却无心欣赏山景,只管埋头疾奔。一口气行至半山,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心中这才稍定——他那住所甚为隐蔽,想来那黑衣人也难找到。
谢衣抬眼一看,已是来到半山废庙之处。这废庙原供着不知哪路神仙,如今早已废弃破败,掩映在森森树影之间。谢衣所住之处,便要从此地分路了。他往四周看了一眼,却不走那青石板铺就的山道,偏举步往右边而去。那破庙右边原是一座塔林,如今也只余一堆残砖碎瓦。
谢衣来到第三座浮屠塔前,刚要伸出手去,便只听得一阵怪笑之声,眼前树木枝叶晃动,一人自树上跃下,正是先前醉客楼上黑衣人。
黑衣人笑道:“破军大人不愧是帝君爱徒,身手果然了得。若不是在下早已探得大人驻跸所在,只怕便错失了。”
谢衣见已被黑衣人追上,心知今日已不能善了,早已从腰带中抽了紫薇软剑出来。此时手捏剑诀凝神防卫,更不搭话。
黑衣人亦知面前之人乃流月城中顶尖高手,虽以暗器机关之术成名,然则一身武功修为亦是臻至化境,少有敌手。当下敛了笑声,取了兵器在手,便向谢衣要害处攻来。
黑衣人手中兵器极为怪异,通体一根漆黑长棍,唯独两头尖利如针,旁边又生了一些荆棘般尖刺。黑衣人出手迅如闪电,直指谢衣眉心,料想谢衣宝剑再利,也决不及抽回相护。
谢衣心见那黑衣人出手如此狠辣,心头大不由一阵恼怒,来人明知他身份,却是招招要他性命。想来那人必是恨他入骨,是以令手下对上自己时不必容情。
谢衣心念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脚踏七星步,左手手指在紫薇剑的剑柄上一弹,伸出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拉,随即挽个剑花,已将全身护住。黑衣人出手虽快,还是慢了霎息,险些儿连着五根手指一齐被紫薇剑削断。慌忙抽身回手之间,已被谢衣紫微软剑指住胸口膻中大穴。
谢衣皱眉道:“念在你我本出同源,今日便饶你性命。日后莫要再被我看见,这便好生去吧。”
黑衣人冷哼一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来。浑身骨骼“喀喀”乱响。身形猛然暴涨,双手直往谢衣咽喉扼来。
谢衣一惊,手中紫薇软剑递出,从黑衣人左肋之下穿出。黑衣人受此重创,顿时泄了劲力,身躯一软便倒在地上。
谢衣制住黑衣人,一时只觉心头百般滋味。他冷笑道:“天魔噬心术!那人竟然与心魔勾结如此之深,连这等邪魔外道之术都不禁尔等修习。当真是……”
念及前事又不免心灰意冷。他一扬手,紫薇软剑“嗤”的一声,插入身旁的一株大树树干直没至柄。
谢衣冷冷道:“此剑是昔年那人所赐。我也不来为难你,你将它带回那人复命。只说谢某心如磐石,昔年如何,而今依然如何。但若他真有勾结砺罂为祸天下之意,谢某便拼个粉身碎骨,也要阻拦于他。”
言毕,也不管黑衣人委顿在地,自顾自拂袖而去。翩翩身影如一只白鹤,瞬息间便隐于山林树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