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倒也说到做到,自此便如一张牛皮膏药一般贴着谢衣。每日里早请安晚问候,一早起床梳洗完毕便来伺候左右。谢衣要洗漱,他便打热水拧毛巾。谢衣要吃饭,他便端碗奉箸。谢衣要喝水,他便温杯撮茶。如此小意殷勤,只赢得阿阮很给了他几个大大的白眼,乐无异也不以为意,只管一心侍奉谢衣,谢衣连番推辞不得,也只能由得他去。
乐无异性情豁达,阿阮讥讽他时,便挠着头嘿嘿一笑,阿阮嘲讽无效,自己反倒白白生了两场闷气。偏偏那乐无异哄女孩子又颇有一套,时不时便从街市上淘换回来一些稀罕物事相送阿阮。阿阮对乐无异本无恶感,不过是当初一点误会难以拉下脸面。如今乐无异刻意讨好,她拿人手短,也就渐渐与乐无异交好起来。
这日晚饭过后,夏夷则果然依约前来。他刚进院子,便听见阿阮与人说话之声。只听阿阮道:“小叶子你真笨。谢衣哥哥都已经把机关老鼠的做法告诉你了,你还是做来做去都做不好。真是笨死了。”
接着便有一个男子接口道:“阿阮妹妹,说过多少次了,我姓乐,乐律的乐!跟树叶没关系。”
阿阮又道:“谁说你的姓名了?你头顶那撮呆毛,可不是像树叶儿吗?配上你圆丢丢的脑袋,好大一颗果子呢。”说到后面,已是掩不住语中笑意。
那男子被阿阮嘲笑,只说得一个“你”字便没了声气。又听得谢衣声音响起,却是嗔怪阿阮:“阿阮,乐公子脾气好,你莫要总欺负他。”
夏夷则听得忍俊不禁,一面摇头一面上前敲门。便又听得阿阮跟那男子斗嘴之声,那男子道:“你们坐着,我去开门。”
阿阮道:“去去去。你又不跟我们是一块的。”
室内一阵脚步乱响,只听那男子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开个门怎么了。虽然师父还没答应收我当徒弟----不过那是迟早的事而已。”
阿阮嘲笑道:“就是就是,谢衣哥哥还没答应收你当徒弟呢。叫得倒是亲热,没羞没羞。”
房门一开,夏夷则便见一名十七八岁男子站在门口,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情。夏夷则不自觉便往他头顶看去,果然见头顶命门心上耸着短短一撮头发,格外显眼。
乐无异见夏夷则目光落在自己头顶,顺手便伸到头上,想要将那撮短发撸倒。不料那头发却甚是倔强,任你怎么横撸竖捊,它自是岿然不动。夏夷则看得有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乐无异被夏夷则一笑,心中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也顾不上招呼夏夷则,一门心思只顾着跟头发较劲。
那边阿阮已经看到夏夷则,欢呼一声便蹦到夏夷则身边,将夏夷则手一牵,仰起脸来笑得眉眼弯弯:“夷则!你怎么来了?”一面回头喊谢衣:“谢衣哥哥谢衣哥哥,夷则来了。”
夏夷则被阿阮一牵,只觉得触手之处温软细腻,心头不禁一荡。偏那乐无异眼尖,咋呼道:“这位公子莫不是吃了酒,怎么连耳根子都红了?”
阿阮侧头一看,也是一阵好奇:“真的红了。夷则你喝酒了吗?”
夏夷则被乐无异喝破窘态,又被阿阮一问,心中不好意思起来,将手从阿阮掌中抽出,向乐无异抱拳道:“在下夏夷则,前来拜会谢兄阿阮姑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乐无异忙回礼道:“在下长安乐无异。乐律的乐,‘居职还私,两者无异’那个无异。”
夏夷则听得长安两字,心头不由一动,问道:“乐兄姓氏倒是少见。敢问归义候乐侯爷与乐兄怎么称呼?”
乐无异顿时忸怩起来,他挠挠头,讪笑道:“他……他是我爹。”
谢衣一听乐无异这话,微微一怔。他原本以后乐无异是哪家有怪癖的富家公子,却未料到竟是公侯之子。堂堂公侯世子竟然在市集卖艺,不知道又算不算一桩怪癖?
这话却在夏夷则意料之中,他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听闻,归义候膝下只得一子,原来便是乐兄,失礼。”
乐无异连连摆手道:“别客气别客气。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去瞧谢衣:“师父,你不会因为这个不收我做徒弟了吧?”
谢衣尚未答话,阿阮已然沉思点头道:“怪不得无异这么皮,原来是那个什么猴啊。果然猴性不改。”
乐无异只以为阿阮故意调侃自己,直翻白眼。夏夷则却知道阿阮生在山野,并不知道朝廷官阶,当下只是摇头一笑,将阿阮引到桌旁坐下,慢慢解释。
谢衣虽见多识广,对这中原朝堂建制也不了解,当下也认真听夏夷则一一道来:“朝廷官爵,自是以圣上为尊,其下便是东宫太子。今上育有三子,长子次子乃贵妃所出,三子乃淑妃娘娘所出。因三子均非中宫皇后诞育,因此太子之位至今虚悬。”
阿阮插嘴道:“淑妃?就是那个用黄金做屋子,奢侈得不得了的淑妃吗?”
夏夷则神色一僵,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位淑妃娘娘。”他抿了一口茶道:“宫中之事,民间怎可尽知,其中倒是想当然,以讹传讹的多。”
阿阮点点头,追问道:“那个什么猴呢?他是多大的官儿?”
夏夷则道:“东宫之下,便是王爵。自汉高祖以来,王爵均不封异姓。王爵之下,便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归义候乃是百年前自西域归附而来,时维本朝太祖平定天下不久,圣心大悦之下,予以封赠。”
乐无异一拍大腿,呼道:“不错!正是如此。听我爹说,我们原是西域那个什么捐毒国的人,国破之后投奔中原来的。夷则,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对朝廷官爵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谢衣听到“捐毒”二字,不由转头将乐无异多看两眼,果然见他双眸隐约有琥珀之色。心中不由暗暗点头。乐无异被谢衣看得莫名其妙,伸手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却未见有污秽,心中不免暗暗纳罕。
夏夷则将朝廷官爵向阿阮讲了一回,便有客栈小二将油灯送进房来,原来已是掌灯时分。夏夷则遂向谢衣告辞道:“谢兄,在下今日前来,原是相邀谢兄阿阮姑娘明日前往城中各处游玩。还请谢兄给个薄面,莫要推辞。”
谢衣笑道:“夏公子言重。既如此,我们便叨扰了。”
乐无异却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此时嘿嘿一笑,将夏夷则衣袖一拉:“夷则,也带上我怎么样?不然谁来侍候师父?”
夏夷则颌首道:“乐兄自是一并相请。”
那边阿阮又冲着乐无异伸指刮脸,皱鼻吐舌,大作鬼脸。乐无异成功混入,心头正自高兴不已,只装作没看到。
夏夷则邀约既毕,便行告辞。谢衣三人将夏夷则送到大厅,两边正自告辞,不料夏夷则一转身,却撞进一个温暖喷香的怀抱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