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因师尊下落不明,心中烦闷,故此出来散心。厉初篁曾许他三人四下游玩,他心情既然不佳,便刻意选那人迹稀少的偏僻小路而行。三转两转,却转到山边一处断崖边上。那断崖被人工修得极为平整,上设一张琴桌,桌前小小一只白玉香炉,内中燃有奇香。桌后背向夏夷则坐了一人,峨冠广袖,正在抚琴。
那琴曲清雅古朴,婉转之中却又带着一点郁郁之声,夏夷则此时心情郁闷,这琴音正好与他心境相合,他便停了脚步,专心听那琴声。
那抚琴之人技艺极为高明,以夏夷则身为皇子的教养,竟不能辨其所奏。只听琴声由明丽欢悦渐渐低沉下来,曲中之意也由缠绵思念之情转为沉郁烦闷,满是思妇被弃,秋扇见捐之情。夏夷则听了这琴声,无端端便被引动自家母子身在深宫时的情形,心境竟与琴曲相合,大起怨恨之情。
此时琴声却是一变,只听得曲子由商音变徵为羽,声调渐渐高亢短促,竟隐隐有了杀伐之声。夏夷则心境被琴声操控,当日母妃深宫喋血一幕此刻便赫然眼前。他一想到当日母妃悬于半空梁上的尸身,胸中便似有一团熊熊怒火难以控制,一双拳头只捏的咕咕做响。
忽然只听“铮”的一声,随着琴弦崩断,琴声戛然而止。夜色之中,只听那抚琴之人微微叹了口气,曼声道:“素弦无故中断,不知是哪位知音在旁听琴?”语声柔和,正是青玉坛掌门厉初篁。
夏夷则一惊,连忙现身出来,道:“在下散步至此,不意竟搅了厉掌门雅兴,实乃罪过。”
厉初篁侧头看是夏夷则,微笑道:“原来是夏公子。贫道不过闲来弹奏一曲,这个‘搅’字,却是言重了。”
夏夷则索性便在琴桌旁的蒲团上盘腿坐了,道:“在下儿时,曾得双亲延请名师,于这‘琴’道上也略有涉猎。适才听得厉掌门琴技卓绝,在下身世飘零,又忧心师尊行踪,不知不觉间竟被引动心绪。都说这琴为心声,但不知厉掌门为何发此悲音?”
厉初篁将断掉的琴弦重新换上,微笑道:“天地红尘,各人自有各人的烦恼。以琴自娱,不过平白添了寂寥。说起来,夏公子对尊师清和真人去向当真一无所知吗?”
夏夷则蹙眉道:“在下为家事所累,与师尊久不通音讯。此番还是师姐传书方知。”
厉初篁轻叹一声道:“太华山武功名动天下,尊师又是其中佼佼,夏公子还请多放宽心。”
夏夷则颌首谢过,却不妨又想起一桩事来,忙问厉初篁道:“青玉坛炼药之术天下无双,先前在下听客栈小二说,厉掌门曾炼药阻止瘟疫,在下唐突,欲向厉掌门请教一二。”
厉初篁听夏夷则提起此事,微笑道:“先前瘟疫一事,贫道不过也是侥幸。幸而天意有情,这衡阳县城中才不至于尸横遍野。却不知夏公子因何有此一问?”
夏夷则道:“在下前来衡山之,岳阳城中无数百姓感染时疫,其中更有人因之丧命。”便将自己所见所闻逐一告知厉初篁。
厉初篁皱眉道:“衡阳瘟疫乃是时症。如今天气暖和,并非时疫多发之季,岳阳通衢大城,若当真有瘟疫流行,确是一桩棘手之事。贫道未曾亲见,却也说不好此症因何而起,当如何诊治,用何药物。”
夏夷则忙振袖而起,恭恭敬敬向厉初篁施了一礼,道:“厉掌门若肯劳动法驾往岳阳一行,实乃岳阳百姓之福。”
厉初篁见夏夷则神色恳切,微笑赞道:“夏公子好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说不得,贫道便随公子走这一遭吧。只是我门中诸事繁多,请夏公子容贫道三日之期,待贫道处理安置完门中事务再行出发如何?”
夏夷则见厉初篁应了自己请求,不由大喜过望。以青玉坛医术之精,即或岳阳真有瘟疫出现,想必也能在掌控之中。只要能将这场瘟疫之灾消弭,不令之蔓延开来,便多等三日也不打紧。
他两桩心事去了一桩,虽然师尊清和真人下落仍是不明,但正如厉初篁所言,以他师尊的武功修为,被人暗算的可能还真不大。大约真的是到其他地方游历去了吧。因此,夏夷则回房的步履不由便要轻上了几分。
他辞过厉初篁转身行得几步,耳边便又听得琴声响起,这一回琴声婉转如深谷鸟鸣,有河水洋洋陟山进嵬之象。夏夷则识得此曲乃是相传为虞舜所制,名为“思亲操”的上古之音。他心中一酸,再也不愿听下去,忙顺来路返回。
青玉坛炼药名气虽大,却并非如太华山那般大道场一样占地宽阔屋轩敞大。祝融峰原不过百余丈长宽,青玉坛在其上建屋盖房,三清殿、经楼、丹室、云房等诸般屋舍到也齐全,只是数量便只能具体而微。正因如此,虽然厉初篁对夏夷则所代表的太华观颇为青眼,他与沈夜谢衣二人也不得不同居一室。
夏夷则别了厉初篁回到云房时,只见房中油灯一点,洒了满室光明。沈谢二人却不知去向。
夏夷则心中也不担心,这师徒二人十之八九乃是出门观赏夜景去了。况且日间上山之时他见沈夜言语间总有几分未尽之意,如今自是要找个地方与谢衣说些私密言语。
夏夷则还记得江陵船上,谢衣将追杀自己的大内侍从辛丑等人的目标误认为是他,从而出手相助,奠定二人相识基础之事。他一路上察言观色,亦知谢衣身怀秘密。沈夜风尘仆仆自塞外前来与弟子相会,有他这外人在侧,自然是不便多言。如今避开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夏夷则等了一阵不见沈谢二人回转,便自行洗漱安歇。
虽说同是修行道观,因太华山天气严寒,观中云房铺陈多为火炕,与青玉坛这南方道观颇为不同:床褥之下,以稻草垫塞,上面罩以棉褥床单,三侧围了床栏,一翻身时,身下稻草便簌簌作声。
夏夷则被这声音所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心中正自烦闷,一只手无意间插入床褥与床头围栏之间的缝隙处。指头不意间接触到一物,不温不凉,手指接触之处只觉得光滑细腻。夏夷则心中一动,便将那物事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