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见问,遂道:“流月城之患有二,一在沙海迫近;二在人口凋敝。弟子蒙师尊授予破军星君一职,自是知道。”
沈夜听谢衣说得清楚,神情便有几分讥诮,冷笑道:“原来你竟知道。谢衣,为师问你,若你今日处于为师位置,这两大难题,你待如何解决?”
谢衣对此早想过千百次,此刻答得来是头头是道:“沙海迫近,此非一日之功。弟子有两计可解:一则,弟子这些年游历中原,听闻南疆百草谷偃术冠绝天下,弟子此次南行,正是为寻访百草谷。弟子计划制作‘拒沙偃甲’,以此偃甲对抗流沙侵袭,保存流月城。二则,可另寻他处宜居之地重建流月城。至于第二点,当鼓励城民与周遭邦国百姓通婚生育。如此,三十年内便可见其功。”
沈夜听了这话,“噗”的一声,摇头笑道:“谢衣啊,虽然你偃术高明,可算是我烈山部自古以来第一偃术大师,可你终究只是一个区区凡人。那流沙侵袭乃是天道,莫说流月城,便是当年的楼兰精绝,也早被黄沙埋葬,空留传说。这人力如何能与天道相争?至于你说另择宜居之地,谢衣,你莫不是以为,这百年来流月城历代城主帝君才智皆不如你?他们便想不到‘迁城’之法?只是你放眼看看,这塞外苦寒荒僻之地,但凡有水草鲜美适宜人居的地方,早就有了城邦。迁城?往何处迁?我烈山部当年屠灭捐毒,早就引得周遭诸国忌惮,若再侵他国,流月城亡有期矣!”
沈夜顿了一顿,见谢衣脸色苍白,显是未曾想过如此深远,乍闻此言少不了颇被打击。沈夜心疼爱徒,见谢衣此时如失魂落魄一般,心中不免不忍。但他深知,若今日不将此事与谢衣剖析明白,彻底将谢衣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打消,他师徒二人在此事上终究难以达成一致,师徒和睦终不能只靠他一味退让迁就----若是其他事上,还则罢了。事关烈山部流月城前途,谢衣又是他早就看好的下一任流月城帝君,若他两之间意见不一,于流月城前途,只能百害而无一利。
沈夜微微俯身前趋,对谢衣目光相接,道:“至于你说第二点,与异族通婚。谢衣啊,‘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我烈山部乃是上古神农炎帝仅存后裔,何等清贵。胡人粗鄙,未经开化,迫不得已与之通商交好各取所需也就罢了。若与之通婚诞育,令我神农血脉被污,谢衣啊,你我便是烈山部千古罪人!”
谢衣见自己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两条完美建议被沈夜驳得体无完肤,顿时哑口无言,他心里直觉沈夜话中有不对之处,只是他却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一时之间只觉得脑中浑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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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见他怔忡,终究不愿太过打击于他,遂笑道:“你也不必难过失望,你能想到这些已是不易,只是到底少了实际经验。”
一面伸手欲将他搀扶起来,肌肤相触,只觉得谢衣双手冰凉,不觉皱眉道:“方才你脱了外衣,这会子莫不是受了寒气?手怎么这般冰凉。”一面将自身外衣脱下来披到谢衣身上,“你那外套在石头上搁得久了,先不要穿它。现下时辰已晚,不如先回去吧。”
谢衣被沈夜一搀,猛然回过神来。他将手从沈夜手中抽了出来,定定看着沈夜道:“即或如此。师尊,那也不必与莎车国缔约啊!砺罂嚣张跋扈,屡屡干涉我流月城内政,当年更是逼迫师尊冤杀天同、天机、开阳三位星君。若日后真叫莎车国野心得逞,就算咱们能迁回故国之地,只怕也要仰其鼻息。师尊处处为流月城前途打算,难道就想不到这点吗?”
冤杀三位星君之事,原是沈夜心中一个极大心结,此时听谢衣提起此事,心中烦躁之意大起,不欲与谢衣深谈,皱眉道:“此事为师自有主张,你不必再提。”
此刻夜色深沉,天上月光投影到水潭里反光到沈夜脸上,将沈夜一张脸衬得白中带青,水光荡漾之下,竟有了几分扭曲狰狞。
谢衣见了沈夜这幅形容,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约约大有恐惧之情,他自与沈夜重聚以来,一向只见得沈夜和睦宠爱的一面,却忘了他这师尊原是杀伐狠绝之人。
谢衣终于伸出手去,拽住沈夜衣襟下摆,便似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颤声恳求道:“师尊运筹帷幄,弟子不敢置喙。弟子但求师尊一件事,恳求师尊准许。”
他此刻眼神脆弱,便如负伤小兽般惶惶不安,沈夜心头一痛,手上用力,将谢衣搀了起来,道:“你欲求何事?若非十分为难,为师便许了你。”
谢衣便道:“弟子自知无力阻止师尊与砺罂的盟约,但求师尊日后若真与中原交手,还请师尊尽用阳谋,勿要如莎车国那般不择手段,以俘虏百姓为人阵前驱。勿要多造杀孽。”
沈夜默然一阵,方轻声道:“本座,岂是如此小人。”
师徒二人趁兴夜游,此番回返时,却各自沉默,两两无语。沈夜瞥眼瞧见谢衣那失落样儿,心中也颇不自在,他轻咳一声,道:“谢衣。为师离开流月城已然日久,待离开衡山之后,为师便打算回去了。你是否要为师一同返回流月城?”
谢衣一怔,心知沈夜忽然做此决定,泰半与先前那番对话有关,他虽舍不得与沈夜分别,但一想到若是与沈夜一同返回,免不了便要眼睁睁看着沈夜与砺罂之约一步一步施展开来,又心中又实在不愿。故此摇头道:“弟子与砺罂旧恨未消,他曾经派人到中原追杀弟子。弟子若与师尊一同返回,恐怕会令师尊为难。何况,弟子心中仍欲往南疆深研偃术。师尊虽嘲笑弟子想法天真,但弟子若不亲自试上一试,将那拒沙偃甲做出来,终究是心有不甘。”
沈夜听了谢衣这样说,颌首道:“你为人追杀之事,已有斥候报与为师知晓,非但为师知晓,便是沧溟城主也心中有数。此事你无需担忧,若再遇上,格杀便是。”他笑了笑,接道:“七杀星君与你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半师之谊。你那拒沙偃甲,做出来让他看看也好----就算不能解流月城之困,至少也能知道你偃术长进到何等地步了。”
谢衣默默点了点头,只听沈夜又说道:“离珠原是你的人,你要不要将她留在身边侍候?我看你也没人服侍,那位阿阮姑娘,她那懵懂样儿,瞧着也不是你的侍妾,?只怕还要你照顾?。”
谢衣大窘,道:“师尊休要取笑弟子。弟子待阿阮原如妹子一般,她自与夏公子有情。弟子如今萍踪漂泊,离珠还是跟着师尊回流月城好些。”
沈夜听了,便点了点头,复又无语。谢衣一时也不知找什么话题来打破师徒二人间的沉闷气氛,只得跟在沈夜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返回青玉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