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暮色渐浓,堂中光线逐渐暗淡,夏夷则将身体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厅堂中廊柱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将他全身笼罩在内。夏夷则保持蜷缩的时间已经太久,脊背已经僵硬得有些发痛。但他一点都不想动。他只想躲在这阴影之中。
阴影里的夏夷则冷笑一声,世人都以为他母妃如何受宠,便连民间也传说皇上为讨淑妃娘娘欢心,不惜横征暴敛。此时想来,母妃民间物议甚多,难说不是早就预谋好的。那些想不通的地方,此刻统统有了解释。自己不足七岁时,便有传言说父皇要立自己为太子,以致自己频遭险遇,不得不拜入清和真人门下避祸。这一去,便是十年岁月。及至回宫,他又做出一副慈父样儿,对自己呵护备至,未几,那要立自己为太子的谣言又起,惹得两位皇兄侧目,终于害了母妃性命。而无辜惨死的母妃不仅送了性命,还要背上一个谋刺皇子的罪名!至于自己,既然是罪妃之子,自然于这江山无望。
此刻想来,若父皇真心属意自己,又怎会只有传言而无行动?若那传言不是父皇授意,又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揣摩上意?分明便是他圣元帝李鼐忧心自家母族势大,故此设下计谋。幸好母妃向来谨小慎微,半点不敢逾矩。更将自己送入太华修道,以示绝无觊觎江山之心。如此夫妻父子,当真可笑!
夏夷则嘲讽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幽暗的厅堂内回响起来,带着几分渗人的寒意,最后渐渐转为呜咽啜泣之声。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夏夷则忙收了眼泪,沉声问道:“谁?”
“是我。阿阮。”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阿阮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迈进房来,托盘里盛着几道菜品一碗米饭。“晚饭的时候不见你,仆人们说你一直在屋子里没出来过。我怕你饿了,给你送点吃的来。”
阿阮将托盘往夏夷则身边桌上一放,边笑道:“这屋子这般漆黑,你也不叫人来把灯点上。莫非是在练你们太华山的什么绝学不成?”
阿阮一语未毕,只觉手上一暖,双手被夏夷则握住,接着被他用力一带,鼻端只闻得一股男子气息,整个人便被夏夷则紧紧拥入怀中。阿阮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此刻不禁吓了一跳,方欲挣扎时,只觉肩头罗衣****,耳边吸吸呼呼似有抽泣之声。阿阮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是紧张又是担忧,浑身僵直手足无措,便连一句“你怎么啦”也说不出来。
夏夷则一将阿阮紧拥入怀,便如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浮木一般,将头埋进阿阮肩头再不撒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怀中忽然一空,却是阿阮挣脱出来,接着只听得脚步踢踏匆匆远去之声。桌上只余半冷饭菜,身边再无解语佳人。
夏夷则本已悲愤至极,正巧阿阮前来送饭,他素来喜爱阿阮善解人意,一时情难自抑,便将阿阮看做慰藉之人,将自己软弱一面暴露了出来。却不妨连阿阮也弃他而去。夏夷则深受刺激,心中冷酷之意大作,原本犹豫不定之事,此刻却是下定决心。
夏夷则决心既定,也顾不得饭菜已凉,匆匆三口两口扒完,这才抚胸恨道:“你既将权位如此看重,我便夺了你的权位。到那时,看你还剩下什么?”
且说阿阮挣脱夏夷则怀抱匆匆离开,却是径直去寻谢衣。她素日与夏夷则虽好,每每相见总是欢喜不尽,每每别离总是依依相惜。但她自幼隐居巫山,与这男女情事上一窍不通,那夏夷则平日对她虽然亲昵,她却只以为与谢衣待她并无二致。此时被夏夷则一抱,才觉出谢夏二人的差别来。谢衣素常再照拂她,也不曾如此肌肤相亲过。
人乃万物之长,自有灵感。阿阮心中怦怦乱跳,仿佛不小心打开了一间不知关着什么神仙鬼怪的屋子,又是激动盼望,又是惶恐不安。她多年来只与谢衣相依为命,此时唯一念头便是来寻谢衣解惑。
谢衣正与乐无异讲解偃术,便见阿阮红着脸进来。看那样儿似有话要说,偏又期期艾艾欲言又止。谢衣见此,忙叫乐无异自己回房好生研习图谱,待乐无异去了,这才转头来问阿阮何事。
阿阮来寻谢衣,原只是出于“小孩子遇到想不明白的事便寻家长解惑”的本能,此刻真到了谢衣跟前,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莫说谢衣只是她义兄,与她并无血缘,即或谢衣便是她亲父兄,这般女儿心事,也不知该如何出口。
谢衣见她只是低头不语,略一沉吟,也不逼她,只与她讲些闲话,说些纪山往事。眼见得阿阮脸上红晕消退,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装作不经意般问道:“适才你送饭给夏公子,他可有说是因何不曾出来吃晚餐?”
阿阮听谢衣问起夏夷则,脸上瞬间又是一片娇红。谢衣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阮这般情态,分明便是与夏夷则相关了。
只听阿阮低声道:“夷则他,他,他举动有些儿奇怪。”
谢衣大奇,夏夷则素来循规蹈。便在阿阮面前,纵有些亲昵举动,也与“奇怪”二字扯不上干系。遂放和缓态度,耐心从阿阮口中套出话来。待听说阿阮的不安俱来自夏夷则这一抱时,心中不禁长叹一声情为何物!
谢衣既将阿阮看作妹子,便一心想为她寻一门好夫婿,二人情投意合相敬如宾做一对神仙眷侣才是。此时谢衣尚不知夏夷则乃是当朝三皇子,但在谢衣眼中,夏夷则既是江南水师都督的外甥,自然也是出身贵胄,与阿阮并非良配。若他二人当真有情,他也不愿做那拆散鸳侣之事。他师尊沈夜与流月城主姜沧溟便是有情人横遭拆散,抱恨半世的活例子。如今关窍所在,还需先弄清阿阮对夏夷则是否有情。
一念及此,谢衣便佯怒道:“岂有此理!夏公子怎生竟做如此无礼之事?阿阮莫急,谢衣哥哥这便寻他与你出气。”说罢,便拔腿欲走。
阿阮见谢衣生气,更要寻夏夷则晦气,心中大急。她来寻谢衣,原只是想弄明白夏夷则举动的含义,却不料竟惹得谢衣发怒。她与谢衣相处数年,何曾见过他发怒?连忙牵了谢衣衣袖,仰脸替夏夷则求情道:“夷则他,他一定是心中难过才会失态。谢衣哥哥,你就饶了他吧。我,我,我也是不怪他的。”
谢衣听了这话,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于是重新坐了下来,问阿阮道:“阿阮,这些年你谢衣哥哥孤身在外,多亏有你在身旁慰我亲友之思。谢衣哥哥早将你视做亲妹子一般。眼见你一年比一年大,跟着我这般四处漂泊终究不是个了局。谢衣哥哥今日便问你一句话,你对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阿阮脸上更红,声音更是低如蚊蚋,垂头道:“夷则……他,他很好。我见着他时,只觉得心中欢喜得很。若几日不见,便挂念担心。我一想到他没了娘,爹爹兄长对他又不好时,心中便难过得紧。”
阿阮此话一出,谢衣便知她已对夏夷则情根深种,只是自己尚不自觉而已。世间女子,爱慕一个男子时,或仰慕其才学,或贪恋其风采,或爱其多金豪爽,或惑其殷勤体贴,如此诸般种种,皆不如一句“不忍其苦”来得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