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挂枝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雪，熙熙攘攘的飘荡在天地之间，小城里一个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说，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
一个大宅子的院子里，放着一堆烧得很旺的篝火，篝火周围坐着三十五个年龄从五十五岁到八十岁不等的老人，有几个连走动都很困难，是沈平安把城中的老人聚集到了一起，那些无法走动的，也是他一个一个一步一步背到这里的。
在巨大的篝火四方，还升起了四堆小火，每一堆火上，都烤着沈平安让请月歌和雷浩到城外好不容易寻来的野味，他不知道，能不能帮这些老人守住为数不多的安宁，老人们似乎也看开了，谈笑饮酒吃肉，好不痛快，一个老人还夸沈平安手艺不错，他们没牙齿的人，都能咬肉，终于想起了吃肉的滋味。
沈平安报以浅浅一笑，继续仔细烤肉，连月歌都很难得的出现，帮忙倒酒，如果老人们知道月歌是二十八位主神之一的月神，知道神族昔日的辉煌，恐怕很难如此开怀畅饮。
寒冷的风雪，不刺骨，火热的篝火，不暖心。
偌大的院子，开怀的老人们，沉默的安公子，构成一副其乐融融却并不和谐的画卷。
“平安小子，够了，你也过来一起吃吧。”一个已经叫顺了口的老人，乐呵呵的把沈平安招到身边。
待沈平安走到他身边后，老人拍了拍沈平安的肩膀，他是很难走路的老人之一，这次逃难，他让泪面满面的儿女自己走，不想成为拖累，本以为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死去，岂料沈平安把他们这些孤苦或者有困难的老人全部聚在了一起。
“孩子，这几天很难受吧？刚才听说，你什么东西也没吃，来，吃一点。”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割下一块烤得很嫩的肉，又用筷子夹起来送到沈平安嘴边，眼中尽是和蔼。
沈平安摇了摇头，一脸倔强。
老人故意虎着脸，道：“平安小子，我告诉你，我孙子长大后，我都没有亲手喂过他。”
沈平安依旧摇头，微笑道：“邓爷爷，我不饿。”
老人放下筷子，环视着其他老人，大声道：“老伙计们，老邓我有几句话想说。”
话落，其他老人陆续安静下来，邓老爷子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揽着沈平安的肩膀，在噼里啪啦的烧火声中徐徐道：“我老邓常年卧在床上，很多城里的事情，估计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刚才又听你们说了那么多，思来想去，我觉得平安小子做的并没有错，方法上可能是有欠妥当，你们当中也绝对有人因此很讨厌平安小子。不过我想说，如果不是平安小子，也许我们都死了，也等不到有人为我们出头的那一天。抛开这事儿不说，就说现在这件事，城里很多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等死的老家伙，平安小子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选择了留下照顾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让我们尝到多年没有尝到野味，你们当中，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肉，但是我老邓很清楚。我老邓离开军队后，来到了这座小城安家乐业，以打猎为生，现在落到半生不随的境地，就是火上面的畜生所致，我老邓打猎的本事如何，你们应该都知道，而平安小子，却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让我们吃到了这畜生的肉！”
“也许，你们有人会认为，平安小子是修道人，能打到这畜生不算难，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还有哪个修道人能像平安小子一样把我们当人看？有哪个修道人愿意不顾什么狗屁因果命数，去救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百姓？没有！至少我知道的，只有平安小子！”
“可是，就是这么好的平安小子，费心费力的劝城里的人逃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现在都是一身口水味，他真的错了吗？”
话一出，其他老人没有接话，邓姓老人沉默一会儿，又继续道：“我老邓虽然早就离开了军队，但是至始至终都不敢忘记沈将军说过的一句话。男人一定要有三个对得起，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对得起自己的婆娘，还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沈将军三字一出，沈平安不由的身心一震，他大概猜到了，老人嘴里的沈将军，一定是自己的爷爷沈尚毅，在刘楚王朝，能让老卒念念不忘的沈将军，只有这么一位！
“老牛子，这里你最有学问，你说我说的话对不对！”邓老爷子说着看向隔了一张桌子的素衣老人，瞪着眼睛，狠狠道：“你要是认为老子说得不对，你就白读了一辈子书。”
许多老人又把目光瞄向了牛姓老人，这个眉发灰白的老人，在小城教了近三十年书，学费也只是象征性收一点，没钱交学费的也就不要了，过节帮人写门联写家书，也是家常便饭，所以颇得城里百姓敬重。
从入席就没怎么说话，只是点头微笑应和的牛姓老人一阵头疼，老邓的暴脾气一旦起来了，那是抓起什么扔什么，他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可惜，等老爷子不干啊，一定要让牛姓老人说话，牛姓老人只能无奈说道：“当下正逢乱世，有一个愿意为百姓出头的年轻人，不容易，如果因为我们的错怪，而抹杀了他心中的正义，我们就更错了，谁没犯过错呢？”
这个声音一出，沈平安怔怔看着牛姓老人，这个声音，正是昨晚开导他的声音，不想如此饱腹学问的人，居然也留下了。
“牛先生说得对，是我们小心眼了，老伙计们，我们代表我们的子女，代表城中已经离开的百姓，一起给平安小子赔个不是吧，别的不说，若不是平安小子，恐怕我们死前是没法吃到这么好吃的肉，喝到这么好喝的酒。我先来，平安小子，对不起，原谅我好吗？”另外一个老人站起来，笑吟吟地看着沈平安。
“平安……小子，对不起，这杯酒，我先喝了。”
“平安小子，谢谢你。”
“平安小子，我们错怪你了。”
……
咚的一声，沈平安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他双眼不禁红了一来，几天来所受的委屈，一瞬间似乎根本不算什么，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想起了自己的三叔，也许，他们为的就是看到这一刻吧？只要有这一刻，死，又有何妨？
沈平安缓缓站起来，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有些张皇失措，有些不好意思，他应该骄傲的，然而他没有。
片刻后，安公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老人家们，沈平安一定竭尽所能，守住你们的家，在你们的家被毁掉之前，沈平安一定会先倒下！”
“好！”牛姓老人笑呵呵地站起来，赞赏地看着沈平安，道：“曾闻君何等不堪，老朽就想，沈定西的侄儿，沈尚毅的孙子，绝不可能是一块无法雕琢的朽木，现在亲眼一见，你，不负沈姓。”
跟着，牛姓老人坏笑着看则会邓老爷子，道：“老邓啊，你可知道你身边的平安小子是何人？正是你沈将军的孙子！”
邓老爷子一愣，然后瞪大眼睛看了沈平安一会儿，跟着仰头哈哈大笑，大叫七个好字，直接拿起酒坛，今晚一遇，当浮一大白！
随后，牛姓老人拿出琴开始弹，其他老人开始跟着合唱沈平安从没听过的曲子。
一曲弹奏到一半，月歌的声音传进沈平安的耳里。
“有妖潜入了城里。”
沈平安笑容不改，站起来说去小解，传音入耳给包清凌和雷浩，说这些老人就拜托他们了，然后带着月歌向院外走去。
今夜，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不冷。
这场夜雪，将伴血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