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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因为有皇帝交代,六皇子午间的时候终于去了蓬莱殿,去见被关在那里的谢贵妃。

那些原先在蓬莱殿伺候的人,要么已经被调走,要么就是被看管审讯,如今也只剩下那些皇帝特意派来看守谢贵妃的人。便是甘露殿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可这朝内朝外早晚也会知道消息,哪怕不知道谢贵妃究竟因何而得罪皇帝,可等他们知道这消息,肯定也会明白过来:谢贵妃这是彻底的失宠,再无一丝翻身余地。

或许,对于谢贵妃来说,这当真算得上是一日之间,从天到地的落差。六皇子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谢贵妃此时的境况,一直走到殿门口,这才回过神来。

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都已得了皇帝的口谕,自然不会拦着六皇子,只是开门的时候低声叮咛了一句:“早上喂过一次乌骨散,怕是这会儿情绪有些不好……”他顿了顿,有心卖六皇子一个好,“您自个儿小心些。”

六皇子心头微微一跳,随即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下来。他垂下眼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绪,慢条斯理的抚了抚自己的袖角,许久方才狠下心来推门而入。

大约是殿内门扇皆闭又没有烛火明光的缘故,一眼望去,殿内甚是阴冷灰暗,叫人如置冬窟,隐约还能看见那层层的帘幔似人一般悄悄的摇晃,鼻尖甚至还能闻见浮在空气里那如同铁锈一般腥甜的血味。

六皇子心中大约也有了准备,转身合上门,往里走了几步,果真看见了帘幔后面,伏在地上的谢贵妃——她大半张脸都埋在自己披洒而下的长发里,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倘若不是她的身子还有些微的起伏,六皇子险些要以为她是死了。

而谢贵妃此时的形容早已没了先前的从容清贵,昔日那每晚都要用发油一点一点养护的如云乌发只是凌乱的披洒着,发尾也打着结,如同一团乱麻,因为发汗的缘故还有些湿。殿内颇为阴冷,可谢贵妃此时却也只穿着一件极单薄的素白寝衣,那素白的衣襟上面则沾满了她因为乌骨散而呕出来的血迹和冷汗留下的汗迹。那些血迹斑斑,旧的血迹早已干了,很快便又添上新的,血腥味仿佛是空气里那无孔不入的蝗虫,一点一点的钻进人的鼻子里。

六皇子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地上的谢贵妃,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也算得上是十分平静,甚至还能很是认真的想着:她这模样,倒是有些像是街头那些个疯婆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六皇子的目光,谢贵妃一动不动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动作极慢的抬起头来,不过是过了一夜,她的脸便彻底的苍白起来,失了血色的憔悴,眼底乌青,双眼无神,嘴角含沾着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然而,当她看到六皇子的时候,眼睛却忽然亮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挣扎着爬过去,手脚并用,声音几乎是绝望的哀求:“六郎,六郎!”

她咬着唇,用尽全力的想要将喉中涌出的鲜血给咽回去,可是在她仰着头说话的时候仍旧有断断续续的鲜血从她嘴角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毯上,就像是阴天时落下的细雨,总也不断。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流干了,只能徒劳无力的苦苦求恳道:“你去求求你父皇,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六郎,我是你的母妃啊,你怎忍心叫我受这样的罪……”

乌骨散真正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是在人体内发作的,每一次用药之后,药效发作时便会断断续续的痛,从每一根骨头缝里透出的疼痛,心肝脾肺仿佛也跟着扭成了一团,喉中发痒,仿佛非要把体内所有的鲜血都吐完为止。她昨夜一整夜都没能闭眼,一闭眼仿佛就能听到一根根的骨头软了,碎了,满身都是鲜血……

谢贵妃这一辈子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一国公主,从生下来起便未受过丁点的苦,哪怕当年国破家亡,一番寻死觅活之后依旧是风光无限的新朝贵妃,安享荣华。故而,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能那样疼。那种疼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不能拿刀杀了自己。

可是,当年国破时她尚且选择苟活,如果此时自杀,那么便是对她先前所有选择决断的否认,每当她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还要分出一丝的精力咬一口舌尖,寻回理智。这般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夜,满身的汗水和鲜血,她甚至连站着或是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同死狗一般的苟延残喘。

早上的时候,那些人兢兢业业的遵照了皇帝昨日的吩咐,重又给她拿了乌骨散,毫不客气的掰开她的嘴巴强塞进去。疼痛加剧的时候,便是谢贵妃甚至有一丝的迷茫:她究竟为什么还不死?这样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然而,“活着”这两个字显然已刻到了她的骨头里,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也不愿就这样自尽。可是,在这样的绝望境地里,连活着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她今日晨间一大半的时间都趴在地上,甚至连抬头都觉得费力。也正因如此,在她看见六皇子的时候,心中终于还是生出一丝真正的狂喜和希望。她那双曾经焚香抚琴、犹如美玉雕成的纤手此刻便像是一对鸡爪子,青筋必现,痉挛似的颤抖着。直到此刻,她都还想怕着去抓六皇子的袍裾。

然而,六皇子却自然而然的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慢慢的摇了摇头。他的五官犹如珠玉一般的秀致,而那双黑眸恰是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内中写满了复杂的心绪。

在六皇子退开的那一瞬,谢贵妃眼里的光也就在这一刻几乎全都灭了。随即,她又强打起精神,一声声的哀求道:“六郎,我便是有再多的错,可我也是你的母妃啊。当年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几乎一日一夜。从你小时起,我便百般的疼爱于你,事事都为你着想,你不能、不能丢下母妃我不管……”

六皇子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疼爱的真的是我吗?”

他顿了顿,不待谢贵妃回答,便已经从容淡定的接着说了下去:“我和三娘同样都是母妃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样都是母妃你的孩子,可你待我与三娘却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想不不明白,总以为母妃你是重男轻女,后来渐渐长大,这才明白了:对你而言,我是可以帮助你实现野心和复仇的工具,所以你一日日的期盼等待着,就希望能够扶我上位,然后成为一国太后,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可三娘却生来体弱,对你而言毫无用处,所以你便一次次的利用她。”

六皇子垂目看着地上形容狼狈、憔悴哀苦的女人,微微阖了阖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自三娘小时起,您便把她当做是争宠的工具——父皇不来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小病;父皇不高兴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大病……最后父皇再不愿相信你,你便直接叫三娘去死一回,好博得父皇怜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怎么忍心?三娘至死都信任你、依赖你,你怎么能够忍心?!”

他自小便觉得再没有比自己的妹妹更惹人疼的姑娘了,她就像是小小的幼兽,敏感又天真,对着喜欢亲近的人的时候便会交托所有的信任,收起自己的爪子依偎着对方。小时候,好多好多次,他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小声的说着话。

他的妹妹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说起对未来的期盼时甚至还会害羞的垂下眼,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轻轻的晃动。她说:“要是我的身体能够好一些,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这样父皇和母妃就不会再为我担心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好。我、母妃、父皇还有哥哥你……”

她说到最后,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是两颗黑曜石,一直一直的看入六皇子的眼底和心底。

那个傻姑娘,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后要她性命的人竟是她一心喜爱信赖的母妃。

六皇子一念及此,只觉得目次欲裂,眼眶微微泛红,瞪大了眼睛看着谢贵妃。

大概是六皇子的眼神太过可怖,也可能是谢贵妃如今受不得惊吓,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咬了咬唇,竭力想要维持镇定,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从眼里流出来,软了声调为自己分辩道:“她也是我的女儿,好容易长到那么大,还不知能活多久。我那时候自顾不暇,让她死前为我和你做一些事情,那又有什么错?”

话声还未落下,六皇子脑中一热,几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拎起谢贵妃的衣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她:“那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你说你受不了这乌骨散的苦,那你可曾问过她受不受得了?”

六皇子垂下眼与谢贵妃那彷徨的目光相对,很是认真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在她死后,你一次次的借着她的名义在我和父皇面前哭诉,可你的眼泪有一滴是真的吗?”他言辞如刀剑,锋利之极,一点一点的割开了谢贵妃那张美人皮,直接戳在她那颗黑心肝上,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开口问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

谢贵妃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般当面痛骂过,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儿子。她又气又恨,偏全身都使不出力,只能咬着牙应声道:“我有什么办法——是姓萧的杀尽了谢氏血脉。便是,便是死了你妹妹,那也是不够偿还!”

“然而,我也姓萧啊……”六皇子松开抓着她领口的手指,慢慢的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了你谢氏的野心而活。母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父皇告诉我,他不会废你的贵妃之位,可他也再不会见你,再不会叫旁人见你。为了不叫你扰了三娘安宁,你死后也只能迁入他处下葬,以庶人礼。”他转身便往外去,语声轻的如同浮在空中的尘埃,“你这辈子争争抢抢,苦心谋划,牺牲一切,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把黄土,余下的什么也没有。你这辈子,到了这地步,究竟为了什么呢?当年熙朝国破时,你若与其他人一同自尽,或许还能是以公主礼下葬。而如今呢?到了九泉之下,便是那些谢氏的人看见了你,恐怕也会瞧不起你。”

那一瞬间,谢贵妃的脸色几乎是死人一般的苍白,她紧紧、紧紧的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怨毒和不甘,才能勉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大概是谢贵妃的目光实在太渗人,又或者殿内实在有些阴冷,六皇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但他走到门口处时,正好撞见人端着乌骨散走进来,显然是要再给谢贵妃喂一回药。

六皇子退开几步,转头往后看去,隐约能看见那几个内侍一拥而上,几乎是强压着谢贵妃。那端着药的人用手掰开她的嘴,掐着她的鼻子,压着她的舌根,毫不怜惜的把掺了乌骨散的药到到她的嘴里。

谢贵妃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挣扎,满头的乌发凌乱的甩着,甚至不顾仪态的的哀求、咒骂着。随着药碗里的药灌进去,随着她的挣扎,不断有药和鲜血从她的嘴里咳嗽出来,或者是从鼻子里涌出来,使得她那件单薄的寝衣更是肮脏……

她的挣扎声、尖叫声、谩骂声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幔,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六皇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他有些僵硬的将自己颤抖的指尖收回袖中,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出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殿。

正是午后时分,松软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下来,犹如薄薄的金粉,洒了他满肩。他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这才端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问道:“这样一日数次的喂,一般人都能熬多久?”

那守门的内侍倒是知道些事情,思忖片刻才小心的应道:“我们一般都是一日三次的,分量也都是斟酌过的,倘若对方咬牙撑着,大概能有一月时间吧。”他顿了顿,仿佛是不经意的多加了一句,“不过,若真是熬过一个月,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六皇子突然追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只得老实应声:“那可真是惨了。奴才我见过一次,那骨头从里头一根根的碎开,手脚全都软绵绵的,动也动不了,只能躺着,连呼吸都艰难,七窍出血,皮开肉绽,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真是看过一次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一般人都撑不住一个月就会自尽了。”

六皇子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心里此时事什么滋味,正要逃似的离开却又听到里头那凄厉的尖叫声,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每回喂药都是这么……”他抿了抿唇,斟酌用词,“这么麻烦?”

守门的内侍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安慰六皇子:“您放心,前几回都是这样的,不过再过几回就没力气叫了。这痛啊痛啊,到最后没一刻不是在痛,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六皇子不敢再问下去,几乎是仓皇的抬步跑开了。

因为郑娥一直被人拘在魏王府养胎,故而皇帝病重、贵妃被囚的消息是一直到了晚上才传到她那里的。郑娥心里多少惦记着皇帝,免不了要去二公主府上与她商量:“听说父皇今日病得连早朝都没上。要不然,咱们明日一起去宫里头瞧瞧他吧?”

二公主虽是想要应,可想着自己九个多月大的肚子,还是忍不住苦笑:“我现今还真不敢出府了——说不得哪天就要生了。这要是有个万一,别说是长卿,便是连孩子都对不起……”她握着郑娥的手,很是小心的道,“只是父皇一贯勤政,这忽然不上朝,想来一定病得厉害,我这心里头也不放心得很。阿娥,要不你替我去一趟,回来后再和我说说?”

郑娥这才想起二公主临近产期的事情,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一急就忘了事情,你是该好好留在公主府里。明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二公主颇是感激,蹙着眉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人说父皇现今也不肯见人,连楚王和吴王求见都被驳了回去,好是没脸。要不然,我让长卿帮你去姑姑哪儿问一声?让姑姑陪你一起去,那便更好了。”她如今虽是嫁了张长卿,可小时候叫姑姑叫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称呼。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泰和长公主是长辈也是皇帝的长姐,辈分在那里,这个时候由着泰和长公主带她入宫去瞧皇帝,自是合情合理,也能省了楚王、吴王等许多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郑娥思忖片刻便应了,随即点了点头,轻轻的戳了戳二公主的面颊:“你啊,好好安心养胎就行了,我迟些儿回去的时候会叫长卿哥哥陪我去长公主府上问个安。你这会儿若是能平平安安的给父皇再添个小外孙便是最大的好事,父皇那儿一准儿要高兴。”

一提起孩子,二公主面上也不觉染了一丝的笑意。她伸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抓着郑娥的手按上去,小声道:“他在动呢……”做母亲的,难免要为自己孩子的活泼健康而骄傲,嘴里笑着道,“真是一时半会儿也闲不住,我这才和你说上话呢,他便来打招呼了。真是个调皮的。”

郑娥咬着唇,耐心的感受着手掌处的动弹,这一刻,满室寂静,她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肚皮在她手掌处轻轻的动着,就像是有人轻轻的用拳头打在她的掌心,欢欢喜喜的与她打招呼。哪怕她此时也怀着孕,可在这细微的动静中,她仍旧为着这新生命的活跃而满怀激动、满心欢喜——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了母亲这两个字的神奇和伟大,眼中既是酸涩又是滚烫。

那样小的生命,就在她们的腹中,乖乖的等待着母亲带他们去看这个新奇又美丽的世界。

郑娥小心翼翼的分出一只手,轻之又轻的按在自己的腹上。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月份现今还小,可这会儿却仿佛也能感觉到什么似的,心中又酸又软。

二公主瞧了眼她那模样,面上笑盈盈的,凑过来挽着郑娥的手臂,亲亲密密的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尚药局那边的人都说了,我这一胎许是个男孩,要是你这一胎是个女孩,咱们日后说不得还能做儿女亲家呢~”她眨了眨眼睛,俏生生的道,“你说好不好,阿娥?”

郑娥下意识的便想要点头,最后忽然想起孩子他爹,只得又道:“这事还是先问问四哥哥吧。”萧明钰以前和她讨论过,说是想先要个女儿,甚至他还很是仔细周详的考虑过如何养女儿、如何挑女婿,这要是叫他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把他的女儿许给人,他一定要疯了的!

二公主嘴里哼哼了一声,可她也知道这事确实该问一问萧明钰,故而一转神她便又关心起萧明钰如今的情况来:“对了,四哥他给你回信了没?有没有说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口,她便见着郑娥的面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头暗骂自己那个关键时候不靠谱的四哥,大感失言,连忙出声挽救道:“没事没事,说不定他的信就在路上呢,明天就能到也说不定!”

郑娥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怀疑:四哥哥一直想要晚些要孩子,她现在忽然有了,他会不会……会不会不高兴啊?所以才一直没有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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