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便是苦难。
活着便是苦难。
活着,便是苦难……
(……)
女人们总爱说自己有多苦。
她们总喜欢伸出生满老茧的手,向她们各自的丈夫埋怨多年来照顾牲畜、为牛羊接生、收拾腌肉,以及生儿育女的劳苦。
“你要多照顾我一点。”
“你要多爱我一点。”
……
这种话,懂的人自然懂。而那些一辈子都懂不了的、即便你再多唠叨他几辈子,他也终究不肯明白。
…………
而活着,便意味着无穷尽的苦难。
女人们的劳累啊——即便双手磨出了老茧、即便腰背磨损得吱嘎作响、即便经历了孕育儿女的苦痛——也终究只是快刀子割肉。刀子落下。可伤治好后,也就好了……
(……)
“……”
真正的痛苦是被钝刀缓慢拉割。
真正的痛苦是属于真正的男人的痛苦。
责任。
对自己的责任。
对家庭的责任。
对信赖着你、倚靠着你的更多更多人的责任。
(…………)
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男人,从来不会只为一人而活。
……正因如此,那些富有、且有着充裕时间的单身汉,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生物。
他有大把的金钱可供挥霍。
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
他甚至可以有理想、有品格、有信仰,甚至可以拥有这世间一切的一切。
他永远不必像那群结了婚,但却有着高尚品格的人一样历尽折磨。
他也永远不必像那群逃避婚姻,只想着一味逃避责任的人一样受尽鄙夷。
(……)
倘能再活一次。
倘若,他可以将自己的人生重头再来……
……
……
迪达特托利多瘫坐在自己的汗座上。
他呆愣愣地仰望帐篷顶端——在那淡淡灰色的交际间,粗实的绳索,构成了一道宛若银河的灰蒙蒙美景。
他爱自己的妻子。
正因为爱,在她死后的十数年间,他才没有再寻觅新的托利多尼巴赫(托利多之后)。
“…………”
但倘若可能,他倒情愿自己这一生从未爱过任何人。
儿子。
儿子……
假如不是必须遵守与自身订立的绝不再娶、绝不再与其它女人生育的誓言,他又怎会落得个只得一女传承家业的下场?
所以说,爱情……
爱情这玩意儿,究竟算什么?
它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
它存在于,自己当初与梅丽丝在草原上骑马追逐、大声谈笑的岁月之中吗?
它存在于,自己当初与梅丽丝仰躺在草坡上,一起幻想未来人生的岁月之中吗?
它存在于那个吻之中?
它存在于激情与呻吟之中?
还是说,它存在于那场令人炫目的婚礼之中?
又或是,它存在于梅丽丝那天的甜美微笑之中?
……他搞不懂。
他曾以为爱情真的存在于自己手中。
想当初,当从为梅丽丝接生的巫婆手中小心接过自己的亲生骨肉时——他曾一度产生过被深爱着的感觉。
想当初,当自己一边为调节两支部族的争端而忧心烦闷,却又在不经意一瞥时看到逗弄小美狄亚的梅丽丝时——他也曾一度产生过被深爱着的感觉。
……
那时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
更甚至的,直至今日他也一直认为梅丽丝倘若还活着,自己也一定是依旧被爱着的。
(……)
可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脸、你的手臂、你的手指都会变得那样苍白呢?
为什么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的嘴唇都会变得那样黯淡呢?
为什么你就连抓着我都会毫无力气?
为什么你就连拜托我都会气若游丝?
(“美狄亚。可怜的……求…你…………”)
(“我的……”)
(“我们的…………”)
(“女…儿…………”)
……
托利多曾一度认为自己爱梅丽丝。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是爱她娇艳的容颜、爱她曼妙的身姿、爱她爽朗的笑声与温柔的回眸。
但现在呢?
当娇艳的容颜化作沧桑、当曼妙的身姿变得臃肿、当爽朗的笑声变得沙哑、当温柔的回眸变得苍白。
所以说、
所以说,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
为什么直至此刻,我竟也还是——如此、如此、如此的,爱你?
我明明知道你之所以爱我,是爱上了我坚韧不屈、永远充满阳刚、充满自信的性格。
我明明知道你之所以爱我,是爱上了我高大威猛、健美挺拔的身姿。
我明明知道你之所以爱我,是爱上了我尊贵伟大、生而优越的地位与身份。
(……)
这就是爱了。
这应该就是爱——这又有什么不对?!!
爱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爱你,是因为我想用我的优点,去交换你的优点。
你爱我,是因为你想用你的优点,来交换我的优点。
这就是爱了。
托利多曾自诩自己对这世间的一切看得通透。
他自问在这场交换中,自己早已提供了远超过梅丽丝可以提供的东西。可是,为什么…………
“你爱我么。”
“你,爱我么?”
“你…………”
倘若有一天。
倘若有一天,我的个性开始变得散漫,我变得不再阳刚、不再坚强、甚至没有了继续面对明天的勇气。
倘若有一天,我的身体不再强壮,我变得不再勇猛、不再威武、也不再是草原上最伟大的勇士。
倘若有一天,我的地位不再高贵,我不再是众人崇拜的对象,不再是一个受所有人敬仰的英雄……
……
如果我成了一个弱者。
如果我不能再给你带去欢笑、带去尊贵、带去荣耀。
我不再能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女儿、保护我们的家业。
等到了那个时候。
等到了,那种时候。
你……
你还会…………
(……)
在他眼中,半空中静静浮现出了妻子的幻影。
她好似泡沫一般精致。
也好似泡沫一般虚无。
(“我爱你啊。”)
(“不只是因为你的外表,而是因为你。”)
(“我爱的早就不是那个能给我带去少女所幻想的一切一切的你了。”)
(“我爱你。”)
(“就算要我说再多遍也好——我爱你。”)
(“就算你不再强壮、不再威武、不再勇敢也好。”)
(“只要你爱我。”)
(“只要你,愿意继续像现在、像从前一样爱着我。”)
(“我会爱你……”)
(“我会…………”)
(“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的,爱你……”)
……
“…………”
喉咙嘶哑。
他呆滞地看着半空,暂时失声。
幻影也好。
幻觉也好。
他能安慰自己的,其实只是虚假。
(梅丽丝早就死了。)
(梅丽丝在十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
他只是在不断地将自己的卑微、怯懦的心情不断填充到一具名为“梅丽丝”的空壳里。
他只是在一遍遍说服自己。
他只是在……欺骗。
是啊。
是啊!
欺骗……
……
细想想看、
仔细想想看,梅丽丝那家伙、难道不是和他俩的这个女儿一模一样的吗?
崇拜英雄。
正因为她的妈妈崇拜英雄。所以,被她妈妈错认为“英雄”的自己,才会和她的妈妈一起孕育了她。
但自己当真是她母亲认定的那个英雄吗?
昔日的梅丽丝对其它她看不起的家伙们的表情,难道不是和现在的这个女儿一模一样的吗?
英雄。
托利多曾以为英雄是由意志决定的。
他曾以为,一个人做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要他拥有甘愿为某件事奉献出生命的意志,那么、他便已经是英雄了。
(……)
但美狄亚给人的感觉却明显是这样做还不够。
她想要的英雄,不是那种面对逆境仍然敢知难而上的英雄。
……
她谋求完美。
她谋求至高的胜利。
她谋求的,是不断获胜、获胜、获胜、获胜、获胜下去的男人。
不断地赢?
战胜所有人?
这种错觉,倘若还是在托利多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对女儿的想法感到好笑——但除了感到好笑,他兴许不会再产生出任何别的想法。
可是……
他也,老了啊。
他并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能赢一辈子,并且从没输过的男人。毕竟,他从没见过奇卡的皇帝与索菲的万王之王——他并不知道那群生来优越者的命运,是否能够被命运称量出最高贵的价值。
……他只知道自己不行。
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只是个赌徒。
“……”
他将人生放到了秤盘上。
他将部族放到了秤盘上。
更甚至的、
更甚至的,他甚至在将自己所能抓到的一切丢到秤盘上称量。
…命运
所以说,命运这玩意儿……
赢的人得到一切。
输的人一无所有。
一步都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一步都不敢错!!走错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他需要称量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
倘若只有自己,一切简直轻而易举!
他真正需要负责的,是整个迪达特部落。这上上下下数万人,从衰迈的老朽、到嗷嗷待哺的稚童——这么多人的命,这么多人的心血、这么多人的希望,全都牵涉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哈哈……”
他笑了。
“哈哈哈…………”
巨大的压力,令他狰狞得想要发疯。
……他早已不敢奢求被理解。
即便天塌下来,他也必须站起来顶着。这便是他身为父亲、身为男人、身为迪达特人之托利多永远没法摆脱的梦魇。
(活着……)
(所以说,活着便是痛苦)
(活着)
(便是苦难…………)
拥有的权力越大,承担的责任越重。
他扛得住。
但他的这个,除了崇拜英雄、除了能用那幼稚的思想与行为幻想她心目中所谓“英雄”外,便再无可取之处的女儿呢?
“……”
这种事越想,便越会令他感到悲哀。
所以他才会说她只是个女孩。
所以他才会可怜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
正因为是女孩、
正因为是女孩,所以,她才总会产生出渴望成为英雄,却永远不敢行动、不敢迈出第一步,总想着、更总希望能有一个男人代替自身成为英雄的憧憬。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英雄?)
(你渴望成为强者。)
(没法成为强者的话,便蜷成球,等待你的丈夫来为你实现愿景。)
(丈夫也没法成为强者的话,便生个娃,再将曾经的梦想继续寄托在他/她的身上。)
“……”
“真是,蠢死了…………”
托利多心如死灰。
但是,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也必须打起精神,去好好向她道歉。
即便心中承受了莫大的苦痛,他必须为了能向她贡献出自己全部的爱、而向这个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成长的弱者…………道歉。
(……)
这便是当父亲的人所必须承担的,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