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处在一种贪婪的境况之中。
……爱丽丝讨厌这群人。
她讨厌那些将丑陋的脸凑上来,还要求自己馈赠她们北境鲸油的女佣人们。
她讨厌那几个明明年纪还小,和他们说话,却总显得太过老成持重的弟弟妹妹。
她讨厌那些一脸奸猾之色的农民。
她讨厌那群脸和泥土一个颜色,走在小路上嘴里总骂骂歪歪的所谓“士兵”。
当然……
……
她最讨厌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
……
妈妈还好。
她是个挺不错的老女人。那件事过去了那么久,在她心里,或许是淡了……这么些年拿回来这么多钱,带回来这么多礼物,也姑且是收回了她的心……尽管,那副再假装也掩饰不了的极生疏、极害怕的模样…即便看再多次,也会令人不爽。
(……)
至于更令人讨厌的,当然是老东西。
是啊……
当然是他。
“……”
然而,在一切打点好后,爱丽丝却还是……不得不换上一身贵族新装,再将平时自己最讨厌的裙子和鞋子、发饰箍紧——即便再讨厌,即便对那个男人再不想见…………她也还是,不得不见。
嗒、
嗒、
空阔的城堡。
空荡荡的领主大厅。
呵……何等正式的场合!
(……)
这什么都像,
什么都好、什么都像!
却唯独…唯独不像,一个父亲同他的女儿见面的情景。
“……”
她穿过长廊,
走过中厅,
走过下一条走廊,饶过那些凭现在的自己的身份并不该看的家族画像。
继续走…
继续走着……
……
“……”
终于,
她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一个男人,中等身高、中等身材、胡须微白。
穿着立领裹衣,外面围一道黑貂皮做成的短围——他的身体完全坍缩在用些许宝石点缀成的领主石椅上。爱丽丝离得很远,她只能勉强看清父亲的毫无表情的脸,以及他那稳稳落在深红色地毯上的不沾一丝污垢的深色长靴——仅此而已。
“父亲……”
她垂下了头。
声音低沉,却清晰有力。
“我回来了。”
……
……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在整个大厅中,唯有父亲、老管家(巴特里的弟弟)、四个执戟的士兵,以及将双手合拢在身前、且微微颔首的站立于门前的爱丽丝——仅此七人。
(好冷啊……)
寒冷。
这是她走进领主大厅后的直观感受。
现在是深秋,其它房间或多或少都有壁炉或类似于挂毯的保暖设施。但唯独这间大厅——唯独这里,依旧保持着数百年前时的景致——严肃的领主,老迈的管家,严守职责的士兵,以及……无耻的罪人。
(……)
隐约地,爱丽丝想起了家族中流传已久的那个故事。
审判。
谴责。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父亲,专程为自己这个不孝女准备好的。
“呼……”
她轻呼出一口气。
淡淡的白雾,在她的嘴唇前萦绕。
“父亲,您的女儿——爱丽丝·维克多。我回来了!”
“…………”
她看到——
她看到她的父亲的深陷在座椅中的身子,轻轻挣动了一下。
然后……
她又看到,她的父亲微垂下眼睛:
“……知道了。”
一句。
也仅此一句。
“你下去吧。”
然后,
再然后……
他的话,就说完了。
……
……
爱丽丝离开了领主大厅。
***
人们处在一种贪婪的境况之中。
贪婪能促成很多事。
……因为贪婪,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
因为贪婪,一个人,会忘记对另一个人的仇恨。
(……)
爱丽丝将这种因贪婪而变质的情感,唤作“丑陋”。
(呼……)
领民们是丑陋不堪的。
家人们是丑陋不堪的。
这个世界是丑陋不堪的,
至于我——
……
她缓步走过长长的走廊。
长廊两侧,悬挂着许多由名画家绘制的风景油画。
(这之中的大多数,都来自于我的钱。)
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讨厌艺术。
尤其的——她格外讨厌这种将讨厌的人的钱买来的东西,挂在家里充门面的无耻行径。
她讨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她厌恶他们。
而在这之中,她尤其厌恶自己的父亲……
因为,
他……
……
(……)
她知道自己是个罪人。
她知道自己不配求原谅。
但是,相比起被人用招待客人的方式对待,她反而更喜欢父亲的行为方式。
冷漠……
仇恨……
那个父亲,
那个父亲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我对他儿子犯下的罪孽。
这令人厌恶。
这令人恶心!
可是……
可是这种厌恶,这种恶心的感受,却是在和母亲与弟弟妹妹们相处时感受不到的。
正因为这种厌恶……
她……
她才有了,或许某一天父亲真的会原谅自己的……渴望。
只要再多赚一点钱,
只要再让家里的境况富裕一些,
只要再让父亲对我更有希望一点儿——
只要,
只要我通过这种手段,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坚强、足够努力、足够懂事——只要这样,总有一天,父亲一定会原谅我的。不是么?
(……)
我、
我、
即便是这样的我,也可以重新融入到这个家庭——
即便是这样的我,也可以重新求得爸爸妈妈的爱——
我……
为了这个目标,
我……
……
***
领主大厅。
寒冷的感觉,顺着领主的脚腕一路攀上了他的心头。
他的心脏感受到了剧痛。
他轻扶扶手。
然后,
才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你们先回去吧。”
沙哑的声音,以沉闷的形式说出了口。
卫兵们离开了。
尽管在站岗时,他们总表现得很好——但离开时,这四个人的脚步声却显得杂乱无章、毫无涵养。
(……)
他是领主。
他是这周遭二十六个村庄,两个镇子,共两万三千余人的最高领主。
同时,他还是索菲贵族中每年向国家上缴最多税收,并被获准拥有一支三百人私军的最受宠的男爵。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能力非凡的女儿。
他的家族全靠他的女儿。
这些,他当然知道。
他的长女是他的骄傲——关于这点,他当然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
就因为她为家族做了许多贡献,
就因为家族的开支全靠她支付,
就因为她是我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
就因为这些、
就因为这些……
……
他感到恶心。
他想起了自己的,被他的亲姐亲手丢出窗外的嫡子。
(……)
他之所以要她去北境,是为了让她吃苦、让她懂事、让她知道有多对不起她亲手害死的弟弟,才这样做的。他是为了让她改过!是为了叫她忏悔!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接受这个犯下重罪的女儿——他所做的一切,他、他当初不惜向老领主,不惜向孩子的爷爷据理力争的目的——不是为了挽回这样一个…一个,离了谁都获得下去,离了谁都不怕,到了北境反而活的更好、更滋润、更有价值的这样一个……女儿。
他的手,
他的手死死地攥着猩红色的长袍。
他没哭。
他是男人。
他是进攻型的男人!是主动寻找一切,而非被动等待一切到来的、被动型的男人……
所以,
所以他不能哭。
他不能……
……
“我的主人。”
“主人,这儿冷。咱们…咱们该走了。”
……啊。
是啊。
该走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期盼,换回的却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失望、乃至于绝望。
(……)
他多想看到自己的女儿痛哭流涕,多想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亲口忏悔这一切的过错。
他多想看到她失去一切,多想看到她失去所有金钱、权力,转而回过头来,向她的家人寻求救赎。
他多想…
多想……
“走吧。”
领主…
他勉强从石椅上,支撑起了身体。
“再在这儿待下去,已经没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