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壮丽,且绝美。
……
将军很喜欢玫瑰。
长冬时节,他本该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玫瑰,但经由与退休后在王都周边定居的老长官的联络,将军却从王都的炼金师们那儿得到了这个……
常夏杯。
名曰杯,但实际上,它只是一尊倒扣的半圆玻璃樽。
经由魔石对魔力的转化,玻璃樽中可以一直保持最合适的湿度与温度;花开之后,等到它即将凋谢时将之取出、更换新花,待到下一朵玫瑰也快凋谢时,便再取出这朵换成下一朵……如此周而复始,永不休止。
他爱这美丽。
但完美后的凋零,他却不喜欢。
看着花儿慢慢成长,看着花儿长出骨朵,看着花儿含苞欲放,看着花儿昂首怒放。
然后?
结束了。
这就该结束了。
对金钱,他不在乎;对权力,他无所谓;对美人,他没兴趣;对家庭,他也只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依恋。
唯有这花。
唯有……这种美。
“……”
他身处军帐,他盯着杯中之花。
吹出形状的玻璃,用魔力将之完全洗净,再将魔力灌注到玻璃的每一处中。它花费了能工巧匠们太多的心血,但即便是耗费了这么多金钱、人力、物力、魔力的堪称完美的器具,也将有其衰败的那天。
这个时间,并不晚;仅有三年。
短暂的美丽。
永恒的凋零。
但或许,他根本看不到常夏杯“凋零”的那天。
毕竟,他无法容忍任何美丽的事物走向衰败——无论它是慢慢变美,甚或是从美中诞生。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面对着常夏杯,他缓声自言自语着:
“你若攻城,我便攻击;你若退却,我便跟随;你若驻守,我也驻守。”
粮食非常充足。
只要奇卡帝国不插手,这支军队便可一直在此地长驻下去。
食物多得是!就算军营里没了,南边和西边的那些个小王国,也一定会将更多更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进这边的军营。
“你还能坚持多久?”
就将军自己的想法来说,他并不希望迪达特人在对峙中逐渐耗尽全部的实力。
那根本不美。
现在的迪达特,就像是绽放至最饱满阶段的玫瑰——再过一瞬,花便会慢慢凋零。在饥饿与恐惧,背叛与诅咒中结束一切?该死,那一点儿都不美。可是,身为索菲的将军,倘若一切当真要如此才可结束……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倘若可以的话,我是真希望你能从这樽中跳出来,给我一拳。”
将军依旧在自言自语。
他是个怪人。
他自知自己是个天生的怪人。
但所幸,命运已经给了他最好的安排;所幸,他在部下与长官,士兵与敌人们面前都从未展现过自己古怪的这面——在那些最亲近的部下们眼中,他,布里尔·莫拉·维科李希充其量只是个爱玫瑰爱到不能自拔的稍有怪癖的可靠长官。
……他们不知道,他爱的并非玫瑰。
美。
美丽逐渐成长,成熟,并在完满的瞬间将之戛然而止的感觉。
这才是他真正追求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喜欢人。
无论是那个曾号称东方第一美人的妻子,还是那些曾自称军中第一勇士的部下——他们的保质期虽然都很久,但在你一点点、一点点看着这些人走向衰败、走向老迈、走向腐烂时,却完全无能为力。毕竟,他们是人,你也是人……
你不能亲手消灭那些你所爱的人们。
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你始终是人。
是人,就必须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是人,就必须遵循人类所应遵循的道理行事。
想到这儿,将军轻轻动了动脖颈。
他肩膀很酸。
老了。
他知道,自己也正经历着从壮丽到衰败的过程。
……倘若不是继续活在世上尚有趣味,他兴许早就随便找个地方自杀了。
然后……
……
走出军帐。
在这片高地上,有水源、有退路,更随时能观察到周遭是否有敌人逼近此处。通过侦察兵,将军能随时把握迪达特人的最新动向,他认为,一切都在朝着对索菲更有利的方向发展……只要,奇卡不对帝国当前在东方的行动感到忧虑的话。
据说,王都派往奇卡的使臣正在向东方进发?
这只是传闻。
更确切的消息,就不是他一个将军应该知道的了。即便有那种条件,他也不敢在这种也可能有王都探子渗在里面的军营中肆意打探情报——毕竟,他现在还不想被强制退休。
“……”
眺望远方。
白茫茫的天空中,大雪随风长啸。
运气好的话,这场雪很快就能结束;可倘若运气不好,被大雪封了山或路……那再想继续围堵迪达特人,就可能会遭遇一些困难。不过,这也不碍事。
“呼……”
面对天空,他轻轻哈气。
在狂妄肆虐的暴雪间,他的呼吸,甚至没法化成一抹霜气。
***
国家。
家庭。
以及,我自己。
索索知道自己现在已只剩下自己——他没有国家,没有家庭,他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仅仅是在这寂寥的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寻找那个失落已久的自己。
穿着棉衣、皮袄,戴着绒帽,蹬着用毛皮制成的厚鞋的他走在雪地上。在这里,迎着刀子般凌冽的寒风,没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更不会有谁,察觉到那滞留在他眼眶里的泪光。
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失去了。
一无所有之人,还有苟活的权利吗?
或许没有。
但是,对此刻的他来说……却必须有。
西方。
西方!
他曾设想过应如何复仇,也曾设想过应如何在迪达特重新安家落户、重新寻找到自己理应归属的所在。他想过无数次!无数次!可是…他却从没想过,这一切,竟都来得这么快……
已经想通了。
最初,他只是傻呵呵的向托利多陛下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可在与美狄亚暂时分开后,独自因烦闷徜徉在这大雪中,他却渐渐想通了一些之前未曾考虑的事。
无法打通北边的粮道。这是真是假?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观点。这是真是假?
……
绝路。
对那位托利多陛下来说,此刻便是属于他的绝境吗?
他带领着迪达特人,攻占了利亚斯北边的大片土地;他带着部众,继续向西往索菲的方向前进——所以说,他最初为什么没有将大多数部众留在利亚斯北部?
……顾虑。
索索猜测,这位托利多陛下的地位,或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稳固。
说来也对。
毕竟,迪达特人的历史上记载的明明白白。
人们总会追随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托利多陛下之所以会成为托利多,不是因为他天生血统高贵,而只是因为他在拥有血统的同时,也是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仅此而已。
那么现在,他在害怕什么?
是在担忧自己遭遇如前代托利多一般的命运吗?
或许可能。
但应该不全是。
毕竟,索索虽然不了解他,但却了解英雄。
一位真正的英雄或许会在意自身安危,但他更在乎的,却永远不仅仅是这种小事。
率领人民,保证忠诚;赢取胜利,获得爱戴;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换言之,这才是真正的迪达特托利多。
那么……
那么,为了他心爱的人民,为了他心爱的女儿,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主力不能动。
人民不能动。
托利多更不能动。
如此一来,倘若我是他的话……
让自己的女儿,率领一部分骑兵向西进军。倘若事情顺利,全迪达特都能获救;倘若事情进展不顺,那么至少自己的女儿还能凭借偏军在其它地方另谋出路。
但问题是,女儿她和她的部众对这里并不了解。换言之……
婚姻。
这种纽带,很可能在接下来的数日间将自己与美狄亚联系在一起。现如今,索索已经可以较为普通的看待自己的价值——他识字,长于史学,长于神学,所具备的知识与分析能力也很值得倚靠……
“我大概,会成为美狄亚的夫婿吧?”
迎着寒风,他喃喃自语。
有所愧疚吗?
当然。
会拒绝吗?
……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