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在街上奔跑。
它叼着小狗的脖子,步履轻快。
……
索索罩着斗篷,他独自站在窗口。女人已经被他打发回去了——无论如何,他都没法说服自己和对方上床……所以,跟她说聊了一会儿天、没心情了以后,他就随便将人打发了回去——然而,她刚刚说的有关灰狈的话却还是……
“……”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狗。
雪花轻轻落下,它们沾在半透明的窗玻璃框上,厚实的玻璃,隔绝了窗外的雪……
野狗叼着小狗背后的毛皮,它迈着小步继续在街上寻找着食物。趴在刚刚被倒了脏水的下水口处,它放下小狗伏低了身子用力****——而直到此刻,索索才终于意识到它叼着的小狗早已被冻死……那短短的狗腿即便在落地后也还是直直地挺着,就像是外面插在雪地里的树枝。
“……”无话可说。
这还只是开始。
小狗和这母狗的命运,或许就是那许许多多被美狄亚他们焚毁了房屋、糟践了粮食的农民与镇民们的命运。
一刹那,索索只感觉仿佛有芒刺在背。
唯一的庆幸是他对那些人不负有责任,正因如此,他完全没必要负责……
啐。
杂种。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咒骂的是谁?
他自己……
没必要负责?死了的人,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完全没必要负责?
不是的。
完全不是的。
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有无穷无尽的冤魂在旷野上寻找着害死他们的恶徒。
那个恶人是谁?
美狄亚,迪达特人,他们需要为此负责吗?
……
索索的指甲轻轻地扣在窗沿上。
他呼吸困难,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样的自己还是死掉要更……
咚!
咚!
然而,他却冲自己的胸膛连打了数拳。
冷静。
冷静下来……
“哈…………”
自私。
软弱。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而软弱的胆小鬼。
推卸罪恶,将自己犯下的罪妄自尊大的当成是“那些人,是在为了伟大的理想牺牲”。伟大?理想?去你妈的伟大理想!所谓的公正,所谓的英雄,所谓的未来——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那些人凭什么为你而死?你又凭什么让别人为你而死?说到底,索索·茶·艾尔米,你不过只是一个自私、冷酷、残忍的孬种。
你给你自己伤害别人的行为寻找借口。
这样的你,和那些与猪狗无异的人有什么区别?
为了一时快活而残杀百姓的士兵。
为了一时快活而辱骂邻居的泼妇。
为了一时快活而欺凌同学的孩子。
“……”他开始发抖。
漫天的雪花,像在为这普天下的生灵献上一曲戚哀的葬曲。、
无论是士兵、泼妇、孩子。
无论是百姓、邻居、同学。
一切的一切,他们的悲伤也好、愤怒也好、快乐也好、幸福也好、痛苦也好、心愿也好、渴望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了这雪中。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会记得他们曾经的梦想、会记得他们小小的希冀吗?
不会。
任何人都不会。
将来的人们会记住谁?帝王将相,英雄美人,那些原本就站在历史前台上的人会因为一点点悲剧性或戏剧性的色彩被铭记,至于死掉的蝼蚁?
谁会在乎蝼蚁?
倘若万王之王突然宣布我们以后不种稻米和薯类,而开始种植热胶作为战备用的物质的话——待到冬天来临,待到饥荒来临。农民们只能乖乖死在他们的土地上——试图造反的,会被骑士们的铁蹄碾过;唯有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将依旧享有和平,毕竟英明的万王之王永远知道谁才是真正需要讨好的——类似的话,“为了人民”“为了公正”,每个人都喊过不少、每个人都会喊。可问题是,那有用吗?
万王之王甚至不会为因他而死的人悲伤丝毫。
即便事情闹大了,也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
史官们依旧会在史书上大肆夸耀万王之王的武功——我们战胜了阿尔巴,我们夺得了许多土地,我们在东方获得了无数场胜利。万岁!
万岁!
万岁……
索索疲惫地将手拄在窗台上。
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不勇敢。
他没有一颗正直的心。
即便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即便他什么都知道,面对未来、面对人生,他也还是无比炙热的渴望着成为一位英雄。
成为英雄。
作为平民的他,只是软弱可耻到不像话的废物——既然如此,那倘若我爬上这山峰……
留在山脚会被羞辱、嘲笑,既然如此,那我就爬上这山峰……
昂起头颅。
眼中映射出的并非可怕的高度,而是周遭人们的嘲笑及嘲弄及恶心的笑脸。
即便我如此卑微,即便我如此垃圾,也无妨。
即便我如此可笑,即便我如此软弱,也无妨。
下面不是还有人吗?
爬不上去,但只有牢牢踩着下面的人好了。
万王之王万岁!因为他比我更强大。乞丐是浑身臭味的垃圾!因为他比我更弱小。
是什么改变了人们?
权力。
唯有权力,唯有能力,唯有运气——唯有这三者,才是促使你继续向上爬的资本。
将他们踩在脚底。
无论那些被踩下去的是生还是死——将他们踩在脚底。
以往贴在她男人身上的仿佛一条寄生虫的女人会在你杀掉她的男人后,爱慕于你。
以往遭受奴隶主压迫的人们会在你砍断他们的锁链后,将新的锁链递交给你。
“英雄。”
“伟大。”
他们殷殷切切的说着那些令人作呕的称赞!但是,记牢了。你之所以是英雄,之所以会伟大,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是英雄、真的很伟大——人世间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毕竟是少数。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在崇拜力量,而一旦你从权力的巅峰跌落下来,记住这些人吧!——一个个的,他们一个个的,会将兴奋的脚重重踩在你头上,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地位,他们会竭力让你接受——接受那你从未料想过的一切。
索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瘫软在地上,又摊开了双脚。
“你是个人渣,索索。”
墙壁无法映出自己的倒影。
于是,他重新撑动着站起身来:“索索,你——你是个人渣。”
乳青色的浑浊玻璃中,映出了他的倒影。
那像是另一个他。
不……
他知道,另一个自己绝不会有如此软弱的表情。
“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只知愧疚,你根本什么都不到!你就连一丁点儿,都没法为他们做……”
眼泪充盈眼眶。
我是谁?
所以说,我究竟是谁呢?
最初的梦想是什么?
我人生的全部价值,难道就在于不断用别人的生命堆砌我攀爬的阶梯吗?
……
不是的。
他梦想着成为一个伟人——一个伟大的,随心所欲的骑士。他希望骑着一匹小马,拎着一把长枪,他想在世界各处旅行,去劝说那些起冲突的人们,去击败那些危害乡里的猛兽,去战胜那些伤害别人的恶人——他想像一个游侠一般,在整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想成为一个故事里的人,想让吟游诗人们在歌曲中添油加醋的编几条自己与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孩们的故事,然后被自己听到,再令自己握着酒杯的手笑得乱颤。
而后,最后的最后,他会找一个地方,找一个并不聪明的傻瓜女孩结婚,会成为一位高尚领主的护卫骑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与领主的孩子们一起漫山遍野的闲逛,用小石子打牧民们的羊,在被对方带着狗满山坡的追、满世界的撵……
“哈哈……”
在笑声中,泪水滑下脸颊。
欧丹。
如果有欧丹的话……
如果……她还在的话。
倘若一切从未改变——这一切,或许都不会达到现在这种完全没法挽回的地步吧?
她会是一个好妻子,他会和她一起在镇上生活,或者是搬到城里去——他会趴在书案上研究神的二元论或解体论,会在感到有些冷时抬头看看窗外的雪花,奶奶依旧是一个唠叨的老太婆,爷爷依旧戴着花镜坐在门口的躺椅上向外看雪,伯父则在笑哈哈过来时悄悄拿走缸里的一只冻鸡——至于欧丹,她想必会无聊地坐在火炉边照看着茶水,活像个懒婆娘似的,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偷懒…哈,哈哈……
趴在窗台前,索索静静啜泣。
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