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知道的所有想法。
所设想的所有难题。
所觊觎的所有前景。
所渴求的所有胜利。
我，都知道的。
……
他紧紧地抱着朵拉，女孩的眼泪洒在他皮袍与袄子相连的肩头，一滴一滴、一抹一抹，她身体微微地抽搐着——索索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竟是个如此脆弱的姑娘。
“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接下来……
今后的事，还有谁能说呢？
为此，索索只是在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后轻轻按着她的肩头，又低着头与她相抵一会儿，最终，才轻轻发出了一声不知掺杂了何等意味的长叹。
“你来见我，美狄亚公主她……”
“咱们先别管她。”
索索口是心非的说了一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好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一半在那头——倘若从最初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倘若这一切从未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那该多好。
“……”
朵拉静静地盯着他。片刻，她轻轻推开他的身：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今天……”
“想么？”
“不。”他疲怠道：“我太累了。”停顿一下后：“我现在只想和你说说话，看看你，听听你。”
“我爱你……”朵拉垂下了眸子。
于是，索索也倾身轻吻了她的额头：“我也爱你。”
心好似被撕成了几瓣。
这宛若被剖开的西瓜的心扉，根本没法均匀的分割给每个人——所谓的梦想，所谓的自以为是的自欺，好似完全变成了没有任何用处的弃物。他爱朵拉么？爱美狄亚么？继续追溯，他爱梅雅么？爱欧丹么？……每一个仿佛都很爱，可是，所谓的爱当真是能分割开来，给予给你所喜欢的每一个人吗？
那样的人，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更无法理解这与自身行为完全相悖的想法。然而，这个软弱无耻的他却还是想在朵拉这里稍作喘息——所有的恐惧也好，所有的担惊受怕也罢，他不想、也不敢对美狄亚表现出来。然而，朵拉……
“朵拉…”
他躺在矮床上，身体微微蜷缩。一双不大的拳头则紧紧地握着，好似在与什么看不见的怪物作抗争：“我差点死了……”
“你还活着，已经没事了……”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眼泪沁在眼底，又渐渐融化化成了一抹难以分辨的光润：“每个人都是，所有人都是。根本没想过自己有可能死掉，可是，好像一直在死、好像一直快死掉了，即便活着好像也有好多个声音在耳边嚎啕，他们想让我给偿命、想让我也去死。可是，我……”
“我在这儿呢。”她紧紧拥着索索的上身，嘴唇也轻轻埋进了他的短发：“我在这儿呢，放心吧，不会有人过来的……”
“我好像什么都做错了。”他喃喃道：“每一件事，每一件事我都做错了。从一开始，我做的就不对劲儿，接下来所有事都是错上加错——朵拉，倘若部族中有人给东方人当奸细，有人带着东方人杀你们迪达特人。你们会如何看他？”
“……”朵拉沉默了。
许久，她才缓声道：“你是不一样的。”
“……”
这一次，索索不再说话。
他开始啜泣，虽然是个男人，虽然是个将野心暗藏在心底随时觊觎着伟大理想的男人——胸口仿佛有一团漩涡，它将周边的皮肉和内脏往正中央的方向顺时针螺旋，无论是心、肝、胃、肠，所有的器官好像都发出了凄厉的哀鸣——紧接着，一种更为剧烈的感情便涌遍了全身，他几近呕吐，可肚子里面却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呕吐。
说到底，这根本就不是……
根本就不是……
“哈，哈啊…哈……”
最初是低声的啜泣，紧接着便化作了喘息式的悲鸣。
有一双手，正在将他捏碎……
可是，深陷在黑暗中的他，却看不清那双大手的主人。
……他只得继续在朵拉怀中哭泣。
哭泣着、哭泣着、哭泣着——活像一个该死的懦弱无能的孩子。
***
美狄亚静静盯着摇曳的火光。
她一动不动，好似一尊枯坐在帐篷中的石像。
“公主殿下……”
“你的伤，养好了吗？”
“全赖公主殿下的关照。”
“……关我屁事。明明是索索将你从雪地里背回来的，要奉承、要谢，你去找他。”
“……”
又过了一会儿，美狄亚突然缓声道：“……托利多陛下他，还好么？”
“陛下非常高兴，我已经好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
“是么。”美狄亚面色不变，身体不动：“那就好。”
停顿一下后：“那就好……”
“殿下？”
拖勒卡面色不似平常。
之前的冻伤，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伤害。除了腿上有一片痊愈后的伤斑外，他的一切依稀宛若平常——然而，侍立在火盆旁静候公主殿下问话的他，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氛围。
“托利多陛下他，怎么了？”他尝试发问。稍作停顿，美狄亚便轻轻侧目，又在转瞬间绽放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我本以为托利多陛下会更开心。”
她继续道：“女儿做出了这种成绩，部族也打破了眼下的僵局。我猜，他一定开心坏了。”
“那是自然。等事情结束了，托利多陛下说一定要为您和索索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
“我更喜欢这边的风俗。”美狄亚沉声道：“今后，这里将成为大家的土地。早点儿适应这边的统治，对我来说有益无害。”
“您说得是，找托利多陛下主动去说这件事，一定有好处的。”
“……”
美狄亚不答。
她依旧坐在原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又好似在等待着某句话。
她的表情及动作，令拖勒卡感到害怕……
“殿下？”
“……托利多陛下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什么？”
“我这个当女儿的，取得了这么大的功劳。族中想来已经是议论纷纷了——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除了称赞、除了夸奖，我没听过托利多陛下有说过其他事。”
“……拖勒卡。我带着你长大，你一直是我的小跟班，我教你劫掠、我带你杀人、我让你压女人——你再说一遍，托利多陛下有没有说过什么？”
“除了夸奖，再无别事。”
拖勒卡目光如炬，他终于理解了美狄亚的意思。
这一刹那，他仿佛从心底涌出了无穷尽的勇气：“公主殿下，恕我直言。萨满们教的部族故事里，有些事是虽然未曾挑明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但是，我觉得您无论如何都不该擅自揣测托利多陛下对您的爱。让一个女人当托利多的继承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希望，您能在再次考虑事情前，先将这点囊括在内。”
“……我信任你，你应该知道。”
“……”拖勒卡不答。
美狄亚继续说道：“我现在只是害怕一阵风——正如你所说，让一个女人当托利多的继承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换言之，让大家重新回归传统，这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除您以外，还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托利多么？您觉得，陛下会废黜自己唯一的骨肉，让他的血脉从此离开托利多的汗位？”
“托利多陛下还年轻。”美狄亚决绝道：“而且，为了权力，未来算什么？”
“殿下，您……”
“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
“事情不是将要办，而是正在做。”美狄亚的脸颊微微抽搐着，她似乎还是第一次害怕到这种程度：“跟我出去的都是什么人？野心勃勃的战士、忠心耿耿的亲卫——你觉得，人们可能更忠诚谁？是一直在汗座上发号施令的托利多？还是一直以来都带领大家劫掠的……我？”
拖勒卡面如死灰。
他颤声道：“殿下，您疯了。不会有人和你做这件事的——您以为自己有什么手段？金钱？权力？女人的身体？”
“身体换不回任何人的忠诚，反而会让他们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个柔弱的女人。”
美狄亚猝地站起身：“倘若你还年轻，你具有无穷的活力与能力，你觉得自己已经超过了那些踩在头上的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你会怎么想？”
“殿下……？”
“这就是我的结论和行动。”缓步起身，她颤抖着站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昂首走出了军帐：“现在只是通知你一声——整件事，我已经做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