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蚯蚓没有父,它把泥土当父亲,蚯蚓安全了;传说蝴蝶没有母,它把绿叶当母亲,绿叶温暖了。阿匹是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的泥土,阿匹是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的绿叶,给他们安全,给他们温暖,庇护着他们成长。
两个孩子无父无母,怎么确定他们的大小呢?阿匹伤透了脑筋。她抱着孩子端详了三天三夜,思考了三天三夜,终于做出决定:鲁勾也弄沉稳安静,不爱哭闹,就把他当作哥哥;妮娥硕薇活泼好动,爱哭任性,把她认作妹妹。兄妹俩是阿匹手心里的宝,心尖上的肉,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飞”。阿匹忍冻受寒,从不让孩子受一丝寒冷;阿匹吃糠咽菜,也绝不给孩子饿着。她为两个孩子穿上同样的绣花衣服,戴上同样的虎头帽,穿上同样的青蛙鞋……她用苦荞面调成糊嘟,一勺糊嘟一勺水,精心喂养着孩子。吃苦荞的孩子,像苦荞一样结实;喝山泉水的孩子,像山泉水一样清爽。两个孩子越长越好看,同样闪闪发光的眼,同样娇嫩鲜润的脸,同样薄菲菲鲜艳的唇……一双粉妆玉琢的小人儿,让阿匹爱不释手,让娥依本施人心生牵挂。
夜幕降临,温暖的火塘边,阿匹左手抱着鲁勾也弄,右手抱着妮娥硕薇。两个孩子脚抵脚,舒服地躺在阿匹怀窝里。熊熊火光,映照着阿匹像橘子皮一样起褶却笑容满面的脸,她不停地给孩子说话、讲故事、唱歌。她喜欢唱古歌谣,常抱着孩子,在火塘边唱《老虎咬七日》:
“远古的时候,有七个太阳。阳光分三杈,第一杈出来,不照在别处,只照山箐里,树木干枯了,鸟儿没栖处。第二杈出来,不照在别处,只照在大海,大海干涸了,鱼儿没游处。第三杈出来,不照在别处,照在地面上,草木枯干了,牲畜没放处。
远古的时候,老虎咬太阳,黑狗吃月亮,山头雾笼罩,风与云相遇。下三场暴雨,头一场暴雨,不下在别处,只下山箐里,树木绿起来,鸟儿林中鸣。第二场暴雨,不下在别处,只下在海里,海水涨起来,鱼在海中游。第三场暴雨,不下在别处,只下在地上,地面绿茵茵,草木都茂盛,放牧不用愁。”
阿匹浑厚而略微沙哑的歌声很有磁性,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然后才用一两个简单的叹词结尾。动情入理的歌,像山间清清的溪流,在板屋流淌;如一阵透明的风,荡漾在火塘周围。孩子们望着阿匹慈祥的脸,稚嫩的笑若如山间早晨新开的山茶,似懂非懂地“噫噫呀呀”应和,女声似百灵清脆,男声如山泉叮咚,组成美妙的二声部。歌声随风飘入邻居的板屋,牵引着人们来到阿匹的板屋,温暖的火塘边,萦绕着欢声笑语。
旭日东升,阿匹下地劳动,手里拿着农具,背上并排背着两个孩子。田边地脚草地上铺一领蓑衣,两个孩子躺在上面,共遮着一顶篾帽。这个孩子“呱呱”出声,那个孩子“哇哇”应答,阿匹唱着古歌谣。由于心情的缘故,阿匹最爱唱《先开启春门》:
“春前春前开,春前杜鹃开。杜鹃还未开,蒿枝开三次。不是知而开,不是晓而开,先开启春门。
夏前夏前鸣,夏前布谷鸣。布谷还未鸣,云雀鸣三次。不是知而鸣,不是晓而鸣,先鸣开夏门。
秋前秋前开,秋前冬籽开。冬籽还未开,甜荞开三次。不是知而开,不是晓而开,先开迎秋门。
冬前冬门冷,冬前寒霜冷。寒霜还未降,瑞雪落一场。不是知而落,不是晓而落,先落开冬门。”
听着阿匹的歌,孩子“咯咯”笑个不停。他们的笑声像清洌洌的溪水,在田边地脚流淌,流进阿匹心里。听着孩子稚嫩的笑声,阿匹手上的动作更利索,身上的力气更大。她觉得天空是那么蔚蓝,阳光是那么明媚,烦恼和忧愁似乎离她远去。阿匹的歌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听着听着,孩子睡熟了,活计也干完了。
“来看看小人儿!”村东的大嫂笑嘻嘻端来一碗苦荞面,那是从一家人牙缝里抠出的口粮。她一手一个抱起孩子,脸上堆叠着笑容,把孩子亲了又亲,久久不舍得放下。
“想孩子了。”村西的大婶缝来一件衣服,那是从她的裙摆上剪下的布。她搂着孩子,跟孩子“叽里咕噜”说个没完没了。
“阿姐,哪天我悄悄把你的孩子偷走。凭什么你有这么乖巧漂亮的孩子,我却没有。”村中的阿匹,露出缺牙半齿的嘴,开着玩笑。
阿匹瘪瘪的嘴,笑得合不拢。
冬去春来,洛尼白的马樱花绽放了,白晃晃一片耀眼;娥依本施坝子的油菜花开了,金灿灿一地辉煌;山间的布谷鸟叫了,农人加快了劳作的脚步。过惯苦日子的孩子,更加健康、坚强,不知不觉,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能扶着篱笆站立,开始“呀呀”学语了。鲁勾也弄语言敏感度稍差,一岁半才会喊“阿匹”;妮娥硕薇非常机灵,一岁就能简单对话。阿匹高兴之余,却有些疑虑,甚至可以说是隐隐的担忧。阿匹知道,初学说话的孩子,教他什么说什么。可妮娥硕薇偏不依人教,第一声就学“布谷”叫。这不得不让阿匹想起那一个炎热的午后,阿匹在地里割荞,兄妹俩在地边蓑衣上睡觉。阿匹担心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到镰刀的“唰唰”声。突然听到荞地旁树林里布谷鸟叫声,刚满半岁的妮娥硕薇“咯咯咯”大笑不止。她蠕动着身躯,头仰起老高,脸上挂着小酒窝,似乎想挣扎起来看布谷鸟。
“硕薇!硕薇!硕薇!……”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弄得阿匹莫名其妙,她跑过去,一叠声喊着,抱起孩子仔细端详。
“咯咯咯咯——”妮娥硕薇根本没听到阿匹在喊她,只专注地望着布谷鸟叫的方向,眼睛闪闪发光,脆生生地笑着。这笑声,如山溪水一般清澈透明,让人心旷神怡。布谷叫,她就笑;布谷停,她就停。
阿匹认真观察了好久,每次听到布谷声,妮娥硕薇都如此。有时还在哭着,布谷声传来,她立刻破涕为笑。难道冥冥之中有某种暗示?阿匹很想替妮娥硕薇好好算一算,可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就算翻遍彝族所有算卦的经书,也无法预知她的未来。阿匹无奈之下,只好一次次替妮娥硕薇卜问吉凶。鸡骨卦、鸡蛋卦、羊角卦、草卦、松木卦、竹筷卦……所有能找到材料的卦都打过了,可结果还是凶多吉少。阿匹心如刀绞。
“万能的天神啊,救救孩子!”阿匹仰天长喊,叩头作揖。
“山神啊,求你保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吧!她从小没喝过一口奶水,吃够了苦头。长大后,我让她到山上栽树,清理垃圾,让山更青草更绿,鲜花遍地开。”见到山,阿匹声泪俱下地祈求。
“树神啊,帮帮这苦命的孩子吧!让她以后平平安安。长大后,我让她挑水浇树根,挖土填树脚。”见到树,阿匹跪求树神。
阿匹忧心忡忡,日日哀求,夜夜祈祷。她心里的苦没法说出来,好多天,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个人憔悴得风都吹得跑,精神也明显下降。有一夜,迷迷糊糊中,阿匹做了个梦,梦见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穿着褴褛,脏兮兮地蹲在墙角,冷得瑟瑟发抖,嘴里嗫嚅着找“阿匹”。阿匹猛然惊醒,吓得浑身打颤。自己早走一步,孩子就得多受一分罪。这样下去,怎么行?她不能倒下啊!
风再狂,树木也生长;雨再大,花朵也开放;水再浑,鱼儿也得活……“事情再坏,也有解决的办法。与其折磨自己,不如多给他们一点快乐,教他们一些本事。”阿匹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
她振作精神,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孩子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生活虽然艰难,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个洋芋,三张嘴里转三转;一箸苦菜,三个碗里转九圈;一枚核桃,扳作四瓣,一瓣转来转去……洗衣服,溪水映出三张笑脸;干活计,日头照出三个影子;吃饭,一张木桌围着三个人;睡觉,一床破毡子暖着三颗心……阿匹挑水,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跟,争着帮阿匹打水;阿匹劈柴,两个孩子蹲在旁边,给阿匹递柴收柴;阿匹缉麻,两个孩子坐身旁,抢着绕线……
“远古的时候……”篝火熊熊,温暖的火塘边,阿匹边缉麻,边教兄妹俩唱歌。
“远古的时候……”阿匹哑脖哑嗓地唱一句,两个孩子稚声稚气地跟一句。
火苗“呲呲”不绝,阿匹沙哑的声音和孩子稚嫩的歌声,此起彼伏,板屋暖意融融。饥饿和贫穷,打不垮他们,歪歪斜斜的木板屋,溢满了笑声。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像山野两株树苗,顽强而茁壮地生长着。
花开就有花落,草长就有草枯,阿匹感觉身体越来越差,预感没有几年活头了。她担心自己撒手西去后,没长大的孩子无法生活,决定早些教给他们生存的本领。孩子刚满七岁,阿匹就教他们劈柴、做饭、舂碓、磨面、挖地、割草……她教妮娥硕薇缉麻、织布,绣花、缝衣;她请来寨子里的射箭高手,教鲁勾也弄射箭拉弓。她怕布谷鸟事件真的应验,就把自己算卦的本领,无不保留地教妮娥硕薇,希望她遇事能有应对之策。
妮娥硕薇聪明能干,学会了烧水、做饭,缝补做衣。荞子交到她手里,做出的粑粑香气诱人;麻团放到她手上,织出的布细又白;粗布拿给她,做出的衣服漂亮得体……妮娥硕薇心灵手巧,不到一年,成了寨子里女红最好的姑娘。她绣出的鸟像要飞,绣出的鱼像会游,绣出的花像有香味……她对算卦特别有灵感。阿匹算得出的,她能算出;阿匹算不出的,她也能算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阿匹的心多了一分安慰。
鲁勾也弄勤劳憨厚,学会了砍柴、挖地、种庄稼。他对射箭特别感兴趣,不到十岁的孩子,就能百步穿杨,射得落蹲在篱笆上的小鸟。射箭高手瞪大双眼,张大的嘴巴半天没合拢,咋咋称赞说:“我教过的孩子成百上千,没见过这样的神箭手。阿匹你有福气了!”
“都是你教得好!”阿匹心里乐开花,眼睛笑成两条缝。
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一样耀眼,像黑马和白马一样健壮,像松树和马樱花树一样神采奕奕……山顶的青松,最能遮住风雨;当阳坡上的草,绿的最快;鲁勾也弄和妮娥硕薇,小小年纪就学会生活。